在台灣流行音樂史上,有個為人津津樂道的「重製」。歌林唱片1970年代買斷了李泰祥的《不要告別》後,李泰祥對眾歌手演繹不滿,又得規避版權爭議,於1984年找來全無經驗的李格弟(夏宇)為該曲重新寫詞。後因他極為欣賞的詞無法與原曲合拍,李泰祥乾脆再融合新編版與原曲旋律而成新曲《告別》,以此告別《不要告別》。出於回不去的遺憾,《告別》卻終在轉身離去後獲得新生,更在2002年,與原曲合體為男女對照版,《告別》與《不要告別》互為和聲。(註1)
以此開頭,係因告別與否,或許可作為理解近年三位藝術家的自我復刻的切入。當陳界仁、黎煥雄、高俊宏皆回不去個人生命的年少青春,回不去所欲重現之該時期的身體展演,以及回不去橫跨解嚴前後至千禧年初期——策展人王柏偉所稱之「漫長的90年代」——猛烈竄起的「民間社會力」之際,(註2)他們究竟如何面對個體創作脈絡以及集體時代環境之間,映射交纏的雙重轉向?因著自我復刻,而與逐漸為歷史洪流淹沒的過去再碰首,回過頭後接續的姿勢又是什麼?告別,長揚而去?或拒絕遺忘,不要告別?或如前所述,兩者本是互相生成?

三者重返的原作,皆是其早期創作的代表,爾後他們都經歷了迂迴曲折的創作轉向。藝術與社會之間的關係,乃是核心命題之一。陳界仁與黎煥雄於解嚴前後的環境劇場實踐,看似往外地直接與國家機器的制度性統治對峙,卻已在其中思考往內辯證的路徑。如同黎煥雄1991年在《星之暗湧》中指出的岔路,河左岸劇團更重視將左翼的文本或史料中,穿透進自身腦內意識層次再行挖掘;陳界仁焦慮於內在感受的無法顯影,更在解嚴後、社會逐漸解放之際,墜入八年沉寂的深淵;相反地,1990年代下旬的高俊宏卻是精神力旺盛,但亦是透過學院中內縮的擠壓,對準體制化的自身。
身為左翼藝術創作者,如何面向社會,成了往後不斷糾纏的張力來源,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鄉土文學論戰所遺留的未竟難題。陳界仁當年急欲關心政治,卻對現實主義美學有所懷疑,後投身認識論的感知號召;黎煥雄則拓展了左翼寫實傳統的可能性,翻轉成寫意的、儀式的異常化策略;而高俊宏從過去恪守藝術與現實的距離,因對現實社會的不滿,開始與體制進行對話,進而走出自己的行動主義路徑。

而曾於1987年參與《拾月》,在海邊廢墟與國家兩廳院的開館相抗衡的黎煥雄,後也投身兩廳院大型製作,帶著小劇場運動的精神,於其中與體制角力。當2000年政黨輪替後,黎煥雄走過的華山酒廠、高俊宏走過的花博園區都已完全文創化、商業化,身處文化治理、藝術體制化或陳界仁所言之「全域式」操控技術的現實條件中,三者再回頭與過去摸索而來、後為歷史洪流淹沒創作源頭對話之際,如何從自身的創作系譜中淬鍊、修復與自我對決,再發展、實踐新的抵禦、反叛與逃逸的戰略?告別,卻又不要告別。黎煥雄在告別河左岸劇團時所製作的《星之暗湧2014》中直言,「河左岸早就不在河左岸。」不過,左岸本是相對性的概念,哪裡有河,往左看即是左岸,如戲中角色指著一處喊道,「河左岸,在那裡。」
註1 馬世芳,〈告別,不要告別─兩首歌的曲折故事〉,《地下鄉愁藍調》,2010年8月5日。(檢索日期:2021年2月18日)
註2 參見王柏偉於C-LAB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Re:Play 操/演現場」中「檔案現場」策展論述 。(瀏覽日期:202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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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評人、獨立編輯。關注橫跨視覺、表演、影像與數位藝術等領域。曾任《典藏ARTouch》編輯、絕對空間展場經理,參與《Fa電影欣賞》、《藝術觀點ACT》執行編輯,書寫另也散見於《典藏.今藝術》、《臺灣數位藝術網》、《放映週報》等平台。紀錄片研究論文曾獲世安美學論文獎。現主要研究旨趣為影像理論、左翼文藝、媒介研究、媒體行動主義等。E-mail: tungyungwei@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