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2023Pulima藝術獎頒獎結果,在評審團討論的結果中,迎來了下一階段的原住民族當代藝術場域擴張:評審在入選的創作中,平埔族身分也一併納入討論,除此之外,四組得獎的女性藝術家,也在看似日常的關照中,產生出新的張力——鬆動其他獎項視野所建構的當代藝術範疇。
為什麼這些得獎作品不必是大製作,反而更令評審留下深刻印象?而這次的結果,使Pulima藝術獎在設立十年之後,又將朝向哪裡擴張它的獎項場域?典藏團隊特別採訪參與初選與複選的五位評審王昱心、林平、高俊宏、郭亮廷、張懿文,請他們談談獎項後台是如何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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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昱心|常見但很少被探討與正視的日常
參與Pulima藝術獎設立、也多次擔任該獎項評審的王昱心認為,原住民族創作者很難在主流社會的補助與獎項規則裡被看見。Pulima藝術獎即是對應到的原住民族當代藝術環境,近十年來擴散與成長的過程。
「雙年獎可說是因應原住民族當代藝術創作獨特性的一個新獎項。因為越來越多創作將媒材、範疇與形式混合在一起,甚至也有實驗性的研究計畫。」王昱心認為,Pulima藝術獎還是要跟藝術獎項在台灣的主流有所區分。「這個獎項不典藏作品,獎金純粹用來獎挹藝術家創作。有報名、有提名,可以不分類,因此也能讓紀錄片這個其他獎項中幾乎不曾被考慮的創作形式,在這裡被看見。」
王昱心以評審團獎得主曾于軒(Posak Jodian)《Misafafahiyan 蛻變》為例子,她的創作較接近紀錄片的範疇,但拍攝的形式卻更為簡單、親切。「評審團獎比較傾向給得獎與展出資歷較少的新秀,而Posak的紀錄片很不同,她有自己說故事的一套方式。」
在獎項公布的新聞發出之後,有不少人特別注意到今年Pulima藝術獎中的「Pulima女力」——四個獎項均由女性藝術家得獎,關注議題圍繞在原住民酷兒、族群身分文化裡的男女性別命題、都市原住民返鄉與跨性變裝表演者等,而不太是以「部落文化復振」為己任。王昱心也注意到,19組入圍複選的作品,大多都是創作脈絡清晰的創作者。而得獎的四組作品,對於部落裡「常見但很少被探討與正視的日常」,都有著自己的關注方法。
「曾于軒(Posak Jodian)《Misafafahiyan 蛻變》就是最鮮明的例子,Drag Queen(變裝皇后)在部落裡也算常見,但很少有過討論。這也可以對應到南島文化不同於二元論的性別階級。整個太平洋文化裡,性別可以被分成更多類,而不只是男或女。」主流或基督教文化在時代間的影響與轉變,也使不少部落傳統文化至今還在磨合、熟悉,試著找回自己的路徑。(文/陳晞)
林平|原住民族當代藝術的高度發展令人振奮
「有些評審應該跟我一樣,不覺得藝術需要有這麼多的分類、分級。」
林平受訪時表示獎項的評選一直都是困難的,但她仍會鎖定幾個原則,首先是撇除個人品味,從獎項制訂的宗旨去看。以Pulima藝術獎來說就是原住民主體性與藝術的創造性,以及與國際社群溝通。主體性在身分上沒有太大的問題,創造性不分族群,但有一個基礎是要有脈絡的被創造出來。所謂脈絡可能有兩種,一種是在原住民文化內圈的討論,還有一種是對於當代社會共同議題的覺知,是關於自我思考的建構,不是只是單純講原住民傳統文化的問題。
另一困難的地方在於藝術發生的「現場」已不復存在,台新獎針對表演藝術評審委員在該年度會被賦予大量看展覽、演出的任務,但Pulima藝術獎評審沒有親自現身於眾多藝術現場,只能透過檔案去理解。尤其是表演藝術,光是在評選時看到作品就會出現多個層次,首先這是表演的紀錄嗎?還是表演的紀錄片?還是錄像媒介上具有高度藝術性的影像藝術?這個情況也導致要將作品歸類為表演藝術或視覺藝術是會需要辯論的。像是《遊林驚夢:巧遇Hagay》就屬於表演現場的紀錄,應歸類於表演藝術,但《Misafafahiyan蛻變》拍攝的也是表演者,涵蓋表演性,同時又偏向紀錄片形式,以及《我是女人,我是獵人》有點像是語言教學帶、紀錄片,又具有高度藝術性的影像形式。這些使得評選過程中的指認與分類更加困難,需要更多良性辯論來討論。
林平也特別指出,評選過程中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異質相遇的過程」,作為漢人她對原住民仍有非常多的未知和不了解,對於原民性當然會有學理上的理解,但對於台灣原住民那麼多組群間的共通跟差異仍有許多未知。評選過程中,與其他評委的討論與咨詢,認知文化差異,是對於知識的補充,經歷學習、理解、再進行評價是很可貴的,這個異質的對話也是這個獎項重要的精神。而且與台新獎不同的是,從初審開始,視覺與表演圈的委員就已經匯集在一起,共同挑戰得獎者的誕生。
綜觀這次的得獎作品,原住民藝術的高度發展是非常令人振奮的,她強調會這樣認為並非要符合「政治正確」潮流,也不是因為「多元文化」所以要捍衛原住民藝術,而是Pulima藝術獎這10年走來,的確可以明顯看到原民藝術生態圈逐步趨於成熟且表現優異,也與國際原民議題接軌,視野更為寬廣。像是林安琪作品就展現原民文化,又是當代所有人都要重視的議題。這建立在藝術生產的差異性是要夠的,吸收與回應空間也是夠的,才會出現這樣的藝術表現。當然未來趨勢還會再改變,期待能看到原民在全球化中的藝術發展。(文/陳思宇)
高俊宏|納入平埔族身分成為獎項改變的共識
身為第三季觀察員以及評審的高俊宏,說明這次自己評選方法的主要面向是「創作的開展性」,過去我們可以看到原住民創作者時常受限於傳統符號的枷鎖,這個開展性指的並不是全然的背棄傳統文化,而是與傳統呈現某種張力,去探討自己跟族群的關係,尤其從實際參與、觀看入圍作品過程,他認為多數作品開展性的程度很高,高於自己對過去原住民創作者的想像。
過去原民藝術時常是作為族群運動的一部分,這次很多作品重新提出了對這個歷史包袱的不同看法, 高俊宏將之形容為一種「運動中的運動」 ,很多創作者意識到藝術不一定只能幫「族群」發出聲音,也並非得處於「政治正確」的狀態,出現了更多具個人特質與生命經驗的作品,也和國際原民運動產生對話。一方面學院可能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另一方面也與近年當代藝術普遍從自我脈絡去切入的點有點相像。像是林安琪《找尋迭馬哈霍伊的路徑mgluw tuqiy na Temahahoi》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她以自己的生命經驗出發,從舊的傳統文化取材,但並不完全詮釋傳統、讚揚傳統,或展現某種悲情情懷,她是連接到當代的議題,並打開國際的思維連結。
另一值得關注的是,這次得獎者皆為「女性」藝術家,探討的議題包含酷兒、男女性別身分認同等,這些創作在當代的突出,某種程度也是對於過去原住民運動中,多為雄性現身戰鬥吶喊的現象提出修正與異議。
身為這次Pulima藝術獎的籌備委員,高俊宏也提及今年增設「雙年獎」的理由。他認為獎項機制勢必要回應時代,從現在的趨勢可以看到官方補助已在各類型的創作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再加上現在藝術季的潮流,實際點來說是代表著更多資金湧入。官方資源之於創作,多少已有雨露均霑的模式。以這個情況看來,原住民藝術獎項是否需要改變?讓藝術獎不只是「鼓勵」創作者,而是具有真正的競爭概念,用更聚焦的方式,將獎項集中打在幾個特定的創作,指認出更具開展性、指標性的作品,也帶動更大的討論空間。
另外,在獎項機制方面,高俊宏也認為這次Pulima藝術獎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開展,就是納入「平埔族」身分的創作者,雖然台灣法律上還不承認平埔族是具有「原住民身分」的族群,但在籌備階段,籌備委員們提出「藝術應該走在政治前面」,一致認同應該要納入平埔族創作者。(文/陳思宇)
郭亮廷|擴張獎項的場域
若從Pulima藝術獎的獎項結構,以及自前幾年開始設立的觀察員制度來看,不少藝術界人士難免將此操作聯想到行之有年的台新藝術獎,然而此屆評審都有著一個共識,認為Pulima藝術獎不是、也不需成為台新獎。
「評論原民當代藝術,與台新獎式的當代藝術,方法應該是不同的。」曾參與兩個獎項評審過程的郭亮廷認為,Pulima藝術獎從不分類提名加徵件開始,所聚集的創作就已經很不一樣,遊戲規則也不同。郭亮廷與其他評審一樣,認為Pulima藝術獎不應該跟台新獎或者高雄獎比較。
「甚至即使是傳統類別的藝術創作,你也可以放在當代的平台去看待它。」郭亮廷言下之意,似乎點出了Pulima藝術獎作為獎項平台,其實更有機會提供一種兼容傳統、現代、後現代與當代原民性的觀看方式。此次獲獎的創作者,即在創作方法與範疇上,也對框架有所鬆動。「Pulima藝術獎的優勢,也許是建構夠另一種評論的狀態。人類學的方法、台灣史的基礎,都可能是可以養成評論觀點的重要工具或方法論。」
郭亮廷舉例,林安琪獲得雙年獎的原因,是評審肯定她那不同於學科化的、具備詩人直覺的田調方法,而余欣蘭的作品,則是因為藝術家有意識地以簡單的紀錄形式,「放大敘述動物名字與動物叫聲之間的聲音特質,很好地囊括擁有複雜生命的人物,與背後所面對的環境倫理。」
在Pulima藝術獎的評選過程中,郭亮廷看見許多令他出乎意料的作品來投件。創作類別的多元性,隨即而來的挑戰是「評價基準點」的評估。「在初選階段,每件作品對於當代藝術的認知都不太一樣。有時候你會碰到品質不錯的創作,但要找到共同的基準點,比其他獎項更有挑戰性。」
這或許也是王昱心提到,複選的19件作品大多都有清晰脈絡的原因,這樣的作品更能讓評選機制理解,如何為創作提供討論的基準點。郭亮廷認為,這也難免會造成遺珠之憾,「在初選階段,有幾件不錯的創作,但也許因為投件資料看不到脈絡或創作語法,又或者是創作的檔案沒有建構好,而與獎項失之交臂。」他也希望,未來能看見Pulima藝術獎不只是從血統論的角度,獎挹原住民族創作,而也能納入不同種族文化的創作者探討原民性的作品與展演。(文/陳晞)
張懿文|部落觀點應被照料
回顧本屆評選結果,不難發現獲獎者多為年輕一輩新生代面孔,創作亦以新媒體或跨域藝術為主,似乎具有鼓勵新秀性質。
首次擔任Pulima藝術獎評審的張懿文表示,評選過程中面臨許多難題。例如,徵件未設分類投件(尤其是針對媒材的區分),投件創作多同時跨越視覺與表演藝術,如何定義兩類大獎的差異,成為首要難題。其次,主動投稿與觀察提名作品未被標示,加上投稿作品製作成本規模各異、繳交說明文件的完整度差距甚大等問題,導致來自各領域評審難有統一評判標準。針對以上問題,她提出四點觀察建議。
首先,建議評審組成需多元化,部落觀點應被關照。張懿文透露,初入評審團隊時曾驚訝委員組成,多數為研究當代藝術領域的漢人學者。保有當代藝術專家,可以促進專業領域對原民藝術的溝通和理解,但仍建議評審團過半數的委員,應由具備原民身分或由長期關注原民藝術且有部落經驗(包含田調、研究、駐地等)的人擔任。而觀察提名人也很重要,應選擇長期關注原住民藝術或待在部落的人,以發掘部落中的Pulima素人為優先任務。
其次,獎項對「視覺藝術」的定義,應包含當代工藝藝術。原民文化中,雕塑和編織等是其重要組成元素,也是「Pulima手藝精細之人」精神所在。定義原住民當代視覺藝術時,應關注藝術家如何運用不同媒材,轉化出當代原住民藝術的意義——易言之,堅持使用舊有媒材並不減弱作品的當代性。可惜,漢人藝評家常挾持西方殖民史觀,來壓制原民藝術家使用舊有媒材的正面積極意義。另一方面,無論是「手工」打造或運用「新媒體」,都需要手眼併用、借助不同「工具」完成創作。因此,應以更寬闊的態度包容Pulima藝術獎的多樣性。
第三,首度增設的「雙年獎」,性質類似台新獎的「年度大獎」。獎項以鼓勵有發展潛力的藝術家為目標,予其更多投入未來性創作的資源。Pulima藝術獎作為原民藝術的最高榮譽,參與藝術家無論資深或資淺都在同一池塘競爭,而獎項卻無法兼顧「國家文藝獎」和「台北獎」兩種功能。張懿文認為Pulima藝術獎或許可以轉向如獎勵新秀的「台北獎」發展,並同時為資深藝術家另建機制,讓其作品以當代藝術的身分被公家美術館機構典藏。
問題是,台灣尚欠缺真正的原住民美術館和當代藝術館,以至於創作者們把各式各樣的文化理想,寄託在體質單薄卻又積極任事的Pulima藝術獎。也許,這一屆把新人推到前鋒,標示出一個新世代原民藝術家的浮現,正好可以讓大家一起反省這病灶怎麼醫治? 最後,也建議主辦方效仿國藝會舉辦徵件說明會,清楚說明交件資料內容以及審核重點,讓所有創作者的競爭起跑點更加一致。(文/朱佑霖)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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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報導、研究者。主要關注計畫型藝術創作、表演藝術、電影與當代影像,以及其他任何好玩的事。曾任《藝術觀點ACT》執行主編、《藝術很有事》專案企畫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