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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線桑拿:「creN/Ature 物.自.造._」創作的內在責任

界/線桑拿:「creN/Ature 物.自.造._」創作的內在責任

Blurring the Boundary: Art’s Internal Responsibility in “creN/Ature”

展場裡勾引出物件與內在唯心的對話,成為一條顯見的途徑。這個展示並不期待提供廉價的娛樂與客觀性,而是透過提供本質讓觀者內在得以敞開。

這是關於當代裡看展的步驟,人們總是先習慣仰望著展牆上展題,再比對策展論述,並觀察展場中的作品與策展論述間的關聯性,並以「切題」與否來評價現場作品,不可否認,在觀眾與策展人心中都有一個無形「觀展SOP」的存在。

「creN/Ature 物.自.造.ˍ」。(TKG+提供)

策展人吳牧青則試圖逆反此種觀展慣性,首先以解謎式的展名「creN/Ature 物.自.造.ˍ」,企圖給出「展題即論述」的起手式。在總是預期當代策展有著長篇的策展論述,以及漫長知識理解過程的前提。策展人卻試圖將展覽理解的過程,濃縮於展題之內。

展題「物‧自‧造‧」後方的底線空格,是將留白的「空格」給予參展藝術家,讓他們從中回應自身是如何看待創造、創作觀點之間是否成立的「界線」。而組裝字「creN/Ature」則是將創作(creation)與造物(creature)兩字合併,夾在其中的「N/A」則代表在表格中通常泛指無法計量、目前還沒有答案的符號意涵。對應展題的空格,以及形象與符號化的展題,藝術家如何面對創作成立─是與不是地回應,到底那條界線與待答的空白是如何在他們的內在完成組裝?

從儲藏室走出的創作者

這次TKG+ Projects現場的作品都同時跨過了「作品」和「非作品」的界線,以及在創作者身分外,有著其他身分交疊的流動狀態。其中一位參展藝術家仲崇毓,原來是在耿畫廊協助藝術家布展的專職藝術行政。但在作為藝術家展覽的技術協助之外,他在個人的生活中持續保有創作的習慣,這些創作的慾望,雖然在畫廊如一的白盒子空間中,如縮時攝影般不斷的置換展覽內容,但他同時保有想像與揣摩,假設自己處理同樣的主題,會如何判斷與應對,雖然他沒有在其他藝術家的展覽中擺上一個屬名自己名字的作品,他的思考卻不斷在布展的過程中隱形創造。

仲崇毓《空間延伸計畫》,前為牛俊強《2018 牛俊強個展手稿選件》物件。(攝影/牛俊強,TKG+提供)

而吳牧青在這次策展中,讓仲崇毓得以實踐「創造」。讓他在再熟悉不過的畫廊場域裡,跨越了「行政/藝術家」的分界,當這個創作者身分啟動,也創造了整場展覽裡,最熟悉空間對應的作品。仲崇毓的作品區域貼合了其最常出入的畫廊儲藏室牆面,這個對觀眾而言無意義的空間,卻是他經常以扛搬的姿態出入的勞動現場。但這次,他在牆面施抹了其鍾愛的媒材—水泥,水泥對仲崇毓而言有著超過視覺以外衍生的感官存在,這項材質的不透明感,也反映出屬於內在的安全感。

以水泥粉沫比例調色的方式,仲崇毓讓儲藏室成為一個可以透視進入的新空間,並擺掛上具有空間感的極簡水泥畫作,他不需再遮掩對於建築空間與創作炙熱的視線。在工作時,布展人員經常需要提供藝術家佈展難題的解答,這次他試圖回答了策展人對於他如何「跨越」的提問。在牆面繪製的水泥空間,其實有個最佳視野點,才會精準地看到透視。他在服務諸多藝術家時,很常會有這件作品要在某個特定地點聆聽或觀看才有最佳體驗。「作品雖然設置了一個最佳的觀看點,但如果在其他地點觀看,作品就不成立嗎?對我來說在任何角度觀看,對觀者而言都是成立的。」他持續延伸了工作創造的命題,也體現這樣不斷面對創作與布展呈現的思考,即是他工作與創作的「日常」。

親密與非親密的身分變體

「creN/Ature 物.自.造.ˍ」裡另一位藝術家單中杰,曾是台灣資優教育中的一頁傳奇,也是吳牧青曾經的學長,而他最為人知曉的身分就是曾經啟蒙唐鳳參與黑客文化的啟蒙人之一。策展人表示,當代藝術常常主張界線的突破,但「真的人人都是藝術家時,那成為藝術家的條件又為何?」

單中杰除了在美國專研AI人工智慧與語言學,他另外的身分則包括同志,以及是性虐BDSM(Bondage & Discipline, Dominance & submission, Sadism & Masochism)社群中擦皮靴俱樂部的愛好者,擦皮靴似乎是重口味的性虐社群當中身體感最輕微的一脈,但以最輕微的接觸來重新理解身體和社會的關係。

單中杰《蹺蹺板》。(攝影/牛俊強,TKG+提供)

單中杰在展覽現場架設的攝影機裡,置入簡單的程式,讓攝影機畫面呈現出影像拍攝後三分鐘才會顯影在銀幕上的狀態,如果站立越久,攝影畫面就會呈現更多時間內如同繪畫般影像的複合疊影。寫程式通常被定義為服務功能性,但當程式是為了某種主體的創造而存在,那功能與創造件的界線是否也等比的模糊化?

單中杰在銀幕前同時呈現一如同蹺蹺板設計的木製椅,但刻意拉進座位兩端的距離,創造出親密與非親密間的曖昧意味,鄰座的觀者也須衡量對方重量與姿勢,才能達到座椅的穩固,而這般對於平衡的斡旋關係,也如同回應其身分的多重理解,一位頂尖科學的研究者,以及作為性少數與性虐同好者,在此又成為一位創作者,當中對於身分的關係的轉譯與投射,當中對於各種界線的詮釋也無形顯現。

「還原」創造的曾經

牛俊強則選擇還源他三年前在同樣地點的個展─「2018牛俊強個展」,做為展場中最像舊作的新作,是要如何選擇還源自身曾經的實踐,以及將過去個展「不可見」的地方「顯見」?

牛俊強《2018 牛俊強個展手稿選件》。(攝影/牛俊強,TKG+提供)
牛俊強《2018 牛俊強個展手稿選件》。(攝影/牛俊強,TKG+提供)

牛俊強原本想探討關於創作的恐懼,但因為展覽過程的變動,使他最終將展覽呈現出「2018牛俊強個展」影片中那些沒有出現在展場,只有在影像中被「看見」的物件。對牛俊強來說,他的回應是在思考一種「還原」創造的介質,延伸看過與沒有看過那檔展覽的觀眾的記憶與參與感,從拍攝影片的毛片,還原當時影像作品框架外—真實的生產現場。而所有物件則見證這場展覽蛻變、遷移的經過。包括懸掛出當時模擬展場的室內模型,形成一種透過1:20過去的微型空間,和此刻展場空間的對話。

而過去展覽的文件排列,呈現一種具有崇高與神性的矩形,中線則分界了展覽最初的規劃,以及之後翻案的最終版本。包括影片的分鏡、腳本、創作、圖說表格、筆記等,這些紀實過程的實體文件。但同時也表框兩張墨水褪色的筆記紙張,暗喻出展覽製作的「痕跡」,以及「痕跡」的變化。而牛俊強在其中詮釋曾經與此刻的文本落差中,也展現了一種實踐與非實踐的雙重性。

遮光與片刻

作品經常回應現場「意義」的賴志盛,選擇在展牆上打出了一面陰影。他始終會觀察展覽環境中是否有可能介入的線索,他選擇在畫廊中處理的作品,是以平常襯托作品的打光器材作為創作媒介。他置入相反的邏輯,以遮住這些打光器材的光線來創作。他以「遮光」來照亮畫廊中常被引退的細節,創造了一面均質矩形的陰暗面,利用畫廊的空間、設備、人力,創造出這件沒有物質也沒有光線之作。而賴志盛的作品恰巧和仲崇毓的空間水泥繪製成為展場前後,以不同方式延伸、詮釋空間的對望,內縮與延伸、空間與留白。

賴志盛《打出一面陰影》。(攝影/賴志盛,TKG+提供)
賴志盛《打出一面陰影》。(攝影/賴志盛,TKG+提供)

賴志盛表示這個「放掉」具體建構作品物件的狀態,反而使觀者進入能馬上進入空間本質的狀態,以身體的感知蒞臨現場,再加疊對於空間的想像,以現場的技術複合身體性,創造一種重現繪畫性的現場,「它的『修飾』本身就是作品。」光線在展示裡經常示作品的陪襯,他選擇以非物質意義的方式,提出了「光」做為作品的可能。賴志盛的作品將靈光的剎那體現,宛若抽象繪畫中那只以一道偶然、力道的筆觸所完成的作品,且以美學化與放大那樣的「片刻」,成為一個如同繪畫般永恆的畫面。

創作與生存的一體

廖銘和的作品僅單獨在展場擺放了一組混音器。對於他而言如何定義創作者身分在於是否主動或被動創作行為,做為配合演出的創作者,他總是被動面對創作主導者的決定。對於他而言,做為藝術家必須要「決定」自己展出的內容,做出這樣的決定的主/被動性,也成為他判斷創作成立與否的差異。通常他做為一場展覽的參與者,都是被期待聲音與噪音的演出,但他認為很多事情離開了演出現場的當下,是很難被重現且容易被誤讀的,他認為自己被邀請的演出,是否就能被定義為「他的創作」?廖銘和認為自己在這種生產關係中仍是被迫的,如同這次展覽的邀請,他必須為這個展示負責,但同時也不再僅是配合與被動,而是可以要求他最缺乏創作工具。而他認為自己的創造與發洩是共生的,是工作生存與情緒平衡中的那條界線。

廖銘和《廖銘和》。(TKG+提供)
「creN/Ature 物.自.造.ˍ」現場。(TKG+提供)

一道簡潔的提問

許多的當代策展,常是在處理一種類型的分類,包括創作的類型,議題上的類型、媒材上的類型。但對吳牧青而言,他和每位展出藝術家都有一段無法替代的經驗與情誼存在,這個基礎讓他可以深刻地對話,直指創作本質的探究,「當任何物件成為藝術品已經如此輕易,因此是與不是藝術品的定義,總是被理所當然地跳過,我還是想問真的是那麼理所當然嗎?」創作者面對創作與作品的內在責任,也經常被省略,「creN/Ature 物.自.造.ˍ」則試圖讓這樣辯證的過程能釋放給觀眾理解,包括「什麼樣的事物,才更靠近創作?」

而從賴志盛、牛俊強、廖銘和、仲崇毓到單中杰,展出藝術家回應與創作的線條,也勾露出幕後和策展人吳牧青輕與重的對話感,拉扯出生存與創作間的權衡,以及如何續航?尤其對於界線般的符號「/」所拓延出的豐富性,藝術家默契般地回應了現場性的本質,不設定相同的題目,但創作者間偶然產生的對話性,卻非由既定的框架所框限出來,是種真誠與傾訴的時刻。

展場裡勾引出物件與內在唯心的對話,成為一條顯見的途徑。這個展示並不期待提供廉價的娛樂與客觀性,而是透過提供本質讓觀者內在得以敞開。在面對當代策展各種頻繁的變體,不斷附加任何外在素材以凸顯內容的豐富性,希冀能透過各種知識的組裝達到啟蒙的不朽,卻也讓藝術品、論述、作者淪為一種多方矯飾的聚集物,成為展示的工具與註釋。

但有沒有可能,如此不討喜的追問每個構成展示要件的本質,讓它們得以鬆脫各種極限演繹的責任,讓展覽形式成為一道最簡潔,卻無法輕易回答的提問。

creN/Ature 物.自.造._
時間:2021.08.07-2021.09.18
地點:TKG+ Projects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