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趣笑臉、明快色彩所洋溢的青春氣息,是憑藉獨特指畫技法聞名於日本當代藝壇的出來彌生(Yayoi Deki)帶給觀者最直觀的感受。她擅於揉合俐落的結構與大膽的配色,並注入詩意與想像力,以指印為基本元素開拓既抽象又具象的圖譜,引發觀者對純真童年與解放自我的思考,使其作品從遠觀或近看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視覺效果與心理衝擊。
1977年出生於大阪的出來彌生極早就嶄露頭角,在就讀藝術學校期間便陸續獲獎而成為她展開藝術職業生涯的催化劑。1998年從京都藝術短期大學畢業之後,隔年便獲邀參展水戶藝術館(Art Tower Mito)舉辦的「日本零年」(Ground Zero Japan)群展,接著於2000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作為日本館「女孩之城」(City of Girls)主題展的最年輕參展藝術家、2003年獲邀參加里昂雙年展而持續受到更加廣泛的國際矚目。
以簡馭繁
出來彌生標誌性的指畫創作形式最早可追溯至參加美術學校的術科考試時,為了把握時間便直接以手指沾顏料作畫,也自此成為最鮮明的創作特色。相較於藉由畫筆等媒介,對她而言,這樣的創作形式有助於快速勾勒出浮現於腦海的最初概念。而隨著手指每次沾取顏料的程度、按壓畫面的力道皆有細微差異,在極具儀式感的創作過程中也反映出藝術家自己的身體與意識互動之觀照。
而每個指印隨後再以細筆勾描出笑臉表情之後成為獨一無二的樣貌,饒富童趣、自動式書寫的創作基調使她的作品流露出一股無憂無慮的天真氣息。這種彷彿仍在持續增生、並與周遭指印相互交織成綿延不絕的共同體狀態,也在某種程度上散發出近乎巫術般的奇幻魅力,展現了深藏於人心的原始狂熱與執著,突破了平面的維度以極具視覺衝擊感的力道向觀者撲面襲來,使這些纖巧的人物臉孔別具一層深沉的寓意。
出來彌生的創作主題向來依據自身不斷變化的興趣與所處環境所決定,因此,比起有意識地制定計劃,她更傾向讓創作脈絡有機地推展轉變;這種扣合生活、細膩反映所感所知的心態,也驅使觀者反思對自身而言的重要人事物為何。而她對色彩的興趣與探索亦體現在創作之中,相較於早期大多描繪具象、可辨別的物件並以繁複圖紋層層疊加的豐美構圖,約莫在2015年發表的展覽作品便從各國的國旗用色做為發想,乍看以為是極簡風格的漸層彩色條紋,係透過細碎指印錯落排列的起伏而展現出被風吹拂的飄揚。到了近期,則更聚焦於自少數群體的旗幟汲取靈感,如:殘障奧運會(Paralympic)、LGBTQ+以及關注動物福祉的組織等;她表示,自己對繽紛的色彩情有獨鍾,起初是注意到這些旗幟大多採用比起國旗更加鮮豔、對比強烈的配色而被吸引,並更進一步解讀其視覺語言與象徵意義,將之內化為創作的用色靈感。
少即是多
旗幟的意象往往代表著某個國家、族群以及理念相近者的集結與認同,而這些圖示皆由繁密的臉孔所組成,在這當中不分尊卑高低、缺一不可般的緊密依偎,凝結起和諧共融的內在能量。這些參考自真實世界的象徵物,透過藝術家的理解與想像再將其理想化,也像引領觀者遊走於一個又一個的大同世界。
而首度與貝浩登合作在香港空間揭幕的「少數派旗幟」(Minority Flags)個展也延續此脈絡作為創作發想;對她而言,主要關注的仍是顏色本身,而非針對性別議題做出任何具體聲明或立場。出來彌生進一步表示,這些漸層的色彩能夠如何以各種形式表達,她為此發想與探索了各種樣式,包括:處理不同顏色的搭配以及交融之間的過渡、從相對清晰的線性條紋到透過隨意按壓指印產生波動以及呈現放射狀的同心圓構圖等,形成更加有機而流暢的視覺效果。
透過她的轉化,也展示了對旗幟象徵意義的全新詮釋:水平式的帶狀線條具有無限延展的暗示,而漸層處理帶有柔和的氤氳與潤澤感,至於放射狀的色彩配置則如漣漪般擴散而出,皆使看似單純重複的形式實則蘊含高度張力,創造出富有深度與多層次的敘事聯想。而除了色彩漸變的作品之外,這次展覽也呈現早年便為人熟知的自然主題之創作,如:充滿生機與活力的花卉、動物以及水滴等元素亦被糅合為「少數派旗幟」系列進而展現新貌,梳理與建置完整的創作脈絡。
觀賞其作的意趣,即在於單一元素的持續堆疊與擴張在平面上創造出空間層次的動勢,以色彩斑斕、交錯並列的指印人物呈現具有躍動感的狀態,即便滿溢畫面則仍顯輕盈。然而,如此細緻縝密的層次並非預先構思,出來彌生往往以當下的直覺與感知生成畫面的構圖,這樣偶發、自由的創作形式亦反映出她精湛的組織能力。
永恆的超少女
日本知名的精神科醫師暨當代藝術收藏家高橋龍太郎(Takahashi Ryutaro)撰寫的《超少女的無限》一文,解析出來彌生創作所展現的活力特質,援用了藝術家暨評論家宮迫千鶴(Chizuru Miyasako, 1947-2008)在1984年發表的《致超少女》(超少女へ)一書首次提出的「超少女」概念。此書以文學與少女漫畫作品分析現代到後現代的少女形象與文化意涵,從「非少女」到「超少女」的轉變過程。從中觀察到女性主體性的自我認同與解放,跳脫出被男性中心邏輯支配、完美母親形象的框架,更積極反映其自由精神與共情能力;至於女性藝術家更鮮明地呈現她們對媒材、形式以及個人風格表現的追求與實踐。
而高橋龍太郎也指出,該書的「超少女」概念被描述為:「並非西方的線性『時間』──即從樂園朝向最後的審判這種單向流動的『時間』,而是亞洲的循環『時間』──一年結束時,在除夕鐘聲響起的零點重新開始的循環性『時間』。」時至今日,回顧自己在2000年前後收藏的出來彌生作品,仍會被其帶有少女玩樂氣息的愉悅感所渲染。
關於高橋龍太郎的評論,亦可從2001年2月號的日本雜誌《美術手帖》報導作為參照。當期以「純真」(イノセント,innocent)為專題,邀請跨世代的藝術家──草間彌生(Yayoi Kusama)與出來彌生進行對談。該專題在前言指出:「每個人都有過童年,正是因為我們意識到已經成為無法回到過去的『大人』,才更加嚮往這份純真。在強調理性和觀念的社會體制之中被排除的『感性領域』,已被敏感且打破常規的藝術家重新發現其力量和豐富性。無論年齡大小,每個人內心其實都存在著一個純真的世界,那是一片可以全心投入、創造新事物的領域。懷抱著不受社會框架與常識束縛的自由想像力與專注精神,21世紀的先鋒者已迅速找到通往充滿可能性的創意世界之方式。這或許是當代藝術正在重生的模樣。」(註)
對談的兩位藝術家不僅同名,也一樣以重複、細密的創作風格構築起獨有的奇想世界,而引發觀眾高度共感。儘管出來彌生並非從小就立志要當藝術家,但在兒時便持續幻想有個居民和樂融融的溫馨村落,在她踏上創作旅途之初也經常以此入畫,每個指印都可對應出不同身分的村民,呈現揉合現實與想像之間的美好境界。對談當時,年紀甫20歲出頭的出來彌生正準備暫別日本、移居義大利,充滿期待地展開對全新生活的追求與冒險。南歐明媚的海岸風光與度假般的生活型態,亦啟發她創作出饒富異國情調與自由氛圍的作品,為其創作進程有極大的推展效力。如今,出來彌生便住在擁有豐富自然風貌的瀨戶內海鄉間,工作日程則視展覽進度而彈性訂定,能在海邊度過悠閒時光對她來說是很重要的滋養。
出來彌生透過反覆按壓指印這般看似單純的技法,在畫面上滿布著難以數算的臉孔,以壓倒性的氣勢展現生命的無窮活力。凝視其畫面,觀者彷彿能藉由重複蓋印的動作與節奏,想像出畫面人物此起彼落的笑聲甚至歡呼,使其創作含括視覺、聽覺與觸覺的誘發而帶有豐富的感官衝擊感。另一方面,她對細節的描繪更體現出超乎尋常的執著,揭露了社會群體試圖掩蓋的原始瘋狂之人性。
欣賞她的繪畫總能讓觀者沈浸於明快歡愉的情境,並且從微觀拙稚的面容來探看宏觀的複雜世界,這樣舉重若輕的創作概念或許正因為出來彌生一直保有超少女的初心,也讓不曾消失在畫面上的笑顏始終能給予觀者極大的溫暖與支持,鼓起勇氣回頭尋找曾經純真無憂的自己。
註 《美術手帖》,第800號,2001年2月發行,頁22。
出來彌生個展「少數派旗幟」
展期 | 2025.01.10 – 03.08
時間 | 週二至週六,11:00-19:00
地點 | 貝浩登香港,尖沙咀梳士巴厘道18號 K11 ATELIER Victoria Dockside 807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