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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見未來的暗角,「工藤哲巳:籠子」打造末日的新生態

照見未來的暗角,「工藤哲巳:籠子」打造末日的新生態

Shining Light on Future Dark Corners: “Tetsumi Kudo: Cages" Creates Apocalyptic New Ecology

豪瑟沃斯香港舉辦的「工藤哲巳:籠子」,為這位日本藝術家在大中華區的首檔個展。「籠子系列」為工藤哲巳在1966年至1980年的標誌性創作,他以各種現成物在籠中擬仿生物與自然環境打造出「新生態」。呈現自己對殖民、種族、科學、進化論、環境議題等發展的觀察與推演,在現有的自然運行規則全然失序後,人類將如何重塑出全新的世界。對照當前的後疫情時代,以及長年過度開發與爭奪地球資源所造成的極端氣候、消費主義擴張,乃至各種軍備競爭、地緣政治帶來的震盪,其作品不僅充滿預言意味更凸顯藝術家的前瞻視野。

人類居然如此美麗!喔,美麗的新世界,裡面居然住著這樣的人類!
——莎士比亞,《暴風雨》

豪瑟沃斯(HAUSER & WIRTH)於香港空間呈現日本藝術家「工藤哲巳:籠子」個展,這場在大中華地區的首檔展覽聚焦在1966年至1980年的經典「籠子系列」,呈現藝術家對所處時代的深切觀察與預測,時至今日依然極具批判性與前瞻視野。

藝術家工藤哲巳。(©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工藤哲巳(Tetsumi Kudo, 1935-1990)出生於大阪,成長期間歷經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政經氛圍的巨幅變化,儘管戰敗的日本迅速迎來經濟復興的局勢,但許多年輕人已然對政治冷感並對社會保持疏離的態度,成為反社會、反體制的懷疑論者。在就讀東京藝術大學時,工藤哲巳便積極參與當時支持前衛藝術的「讀賣新聞獨立展」(Yomiuri Independent Exhibition)發表作品,並與篠原有司男(Ushio Shinohara, b.1932)、荒川修作(Shusaku Arakawa, 1936-2010)、赤瀨川原平(Genpei Akasegawa, 1937-2014)等藝術家組成激進的藝術團體「Neo-Dada Organizers」,持續發表顛覆既有創作規範的視覺與表演藝術以對抗當時蔚為主流的行動繪畫與普普藝術,成為反藝術(Anti-Art)的領軍人物之一。

豪瑟沃斯香港「工藤哲巳:籠子」展場一景。(©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1962年,工藤哲巳於「讀賣新聞獨立展」發表《陽痿的哲學》(Philosophy of Impotence),在東京都美術館的展廳裡以毛刷、燈泡等現成物做出形態頹靡的男性生殖器,以充滿感官衝擊的藝術裝置表達自己對1960年日本第二度與美國簽訂《安保條約》的不滿,嘲諷當時政府在外交政策的軟弱態度。而在同年,他獲得「國際泛太平洋青年藝術家展覽」(International Youth Artist Pan-Pacific Exhibition)獎項便與同為藝術家的妻子工藤弘子(Hiroko Kudo)前往巴黎發展,直至1987年獲母校東京藝術大學之邀才返回日本任教,在1990年病逝。

豪瑟沃斯香港「工藤哲巳:籠子」展場一景。(©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原爆的強大破壞力與後續的環境汙染問題、科技發展帶動經濟崛起,以及西方文化的引進,被持續進步的社會榮景所掩蓋的諸多陰暗面與矛盾,都成為戰後的日本社會亟待反思的議題。懷揣著這些問題意識去到法國的工藤哲巳,自許為歐洲人文主義的觀察者,需對社會發展與國際現象進行探討與批判;從世界大戰外顯的征服心態、種族主義之傾軋,再至冷戰時期,國際間心照不宣的各種技術競爭與政治角力,人類日益膨脹的慾望恐怕會持續招致災難。

豪瑟沃斯香港「工藤哲巳:籠子」展場一景。(©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我的重點在於「觀察」。我觀察你、觀察自己以及其他所有人,就像醫生觀察豚鼠一樣。

工藤哲巳自1965年開始以籠子為概念主題,並在往後的15年持續發展與探索,成為他著力最深且標誌性的系列;在工藤哲巳看來,人的一生其實也都脫離不了各種籠子的概念;自母體產出、生活在房子裡,到最後進入棺材。他延續使用非傳統的現成物為材料,在當中布置鮮豔的塑膠花、假鳥模型,以及仿製的零碎人體部位或器官、頹靡的性器、以及各種仿生物或自然環境,並刻意在表面塗製螢光顏色以強化人工感,營造出一種彷彿受到高度污染而突變的環境狀態;此概念被其稱為「新生態」(New Ecology),藉以探討自然、科技與人類在封閉的環境當中交互作用之結果。工藤哲巳以反烏托邦(Dystopia)的敘事手法,呈現他對殖民、種族、科學、進化論、環境議題等發展的觀察與推演,在現有的自然運行規則全然失序後,人類將如何重塑出全新的世界。

工藤哲巳,《腔棘魚》,上色籠子、人造土、棉花、塑膠、聚酯纖維、樹脂、藥丸,26 × 31. × 15.2 cm,1970。(©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在1966年創作的《為你的客廳而作—為了懷舊》(For you living Room- For Nostalgic Purpose),像是蠶繭、蟲蛹亦似男性生殖器的仿生物體,就如豢養的鳥、倉鼠般站在棲木或滾輪中,又或者攀爬於籠子的格柵上,展現其生命力。不過,擺放在飼料盒當中的並非食物而是藥丸,暗示著人類濫用藥物的惡習。而生殖器不僅作為表象的性慾或父權主義之象徵,在此仍延續其早期作品《陽痿的哲學》之概念,指涉漸趨衰敗的生命體仍不忘其有生存與繁衍的本能卻欲振乏力。而除了顯而易見的形體畸變之外,還有更深沉的現代人類存在危機與困境之詰問,也揭露出他對未來的進程抱持幻滅感。

工藤哲巳,《為你的客廳而作—為了懷舊》,籠子、棉花、塑膠、聚酯纖維、樹脂、顏料、藥丸,43.5 × 50.8 × 30.5 cm,1966。(©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籠子當中的封閉式生態系統,暗喻著發展出高度文明的人類其實就如同被豢養的生物,依附於一種龐大且精密的體制之下生長、被控管與觀察。而這樣的思考邏輯也不免聯想到英國作家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 1894-1963)在1932年出版的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描述在西元2500多年,由嚴密階層制度與高端科技操控的「世界國」(World State)有著五種屬性的人類,都是在瓶子裡培育而出的規格化產出,以確保眾人皆會依照原廠設定各司其職。此外,有些籠中也煞有其事地安裝著管線、電路板或溫度計等儀器,彷彿在供給或監測籠內環境條件得以讓生物維持在「正常狀態」。這些令人怵目驚心甚至感到不適的造型元素,猶如科幻文學或電影所描述的末日情景——但為了生存,人類終能覓得與科技和自然的共處之道,儘管這樣的運作模式流露出一股隨時都可能崩解的不安感。當觀者穿梭在展場時,每個籠子也像是獨立的星體,因著不同的條件狀態而發展出各異的生態系,整體匯聚成一個複雜且前景未明的渾沌宇宙。

工藤哲巳,《危機中的藝術家肖像》,籠子、毛線、溫度計、織針、木材,30 × 45.5 × 22 cm,1978。(©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而隨著時間進到1970年代之後,工藤哲巳的焦點逐漸從對社會體制的強烈批判轉向哲學、形而上的探索,反映在「籠子系列」則帶有更多內觀的意味;也因此,儘管他直指人類對科技、經濟的盲目信仰與追求進步之癥結,但也並未將自己置身事外,在這系列創作中經常以「藝術家的肖像」、「你的肖像」為題,並把人類擺在主體位置,也從中流露出自省的意味。例如:創作於1976年的《藝術家的肖像,佛陀在巴黎(程序化的未來與被記錄的回憶之間的冥想)》(Portrait of Artist, Buddha in Paris (Méditation entre futur programmé et mémoire enregistrée))、《回憶與未來之間的冥想》(Meditation Between Memory and Future)等作品,閉著雙眼的人在額頭上長著一隻睜開的眼睛,以此形象呼應司掌破壞的印度濕婆神(Lord Shiva),歷經毀滅之後才得以迎來重生的概念亦極為符合藝術家對既有體制的不滿。而人物手持線束也代表過去到現在乃至未來的延續,以及知識的發展與擴散,掌握著跨越時空的超然能力。

工藤哲巳,《藝術家的肖像,佛陀在巴黎(程序化的未來與被記錄的回憶之間的冥想)》,上色籠子、棉花、塑膠、聚酯纖維、樹脂、帶羽毛的人造鳥、紗線、沙、絲狀物、木材,41.9 × 35.6 × 20.3 cm,1976。(©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工藤哲巳,《回憶與未來之間的冥想)》,上色籠子、人造土、蠟花、棉花、塑膠、聚酯纖維、樹脂、線、沙、紗線、木材、飛的羽毛誘餌,42 × 49 × 24 cm,1979。(©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殘缺斑駁的人體、了無生機的環境,這些末日般的情景不免反映出藝術家歷經日本遭受原爆的陰影;然而,還有更多的人類行徑和價值觀都是對自然環境的不合理索求。在1972年,工藤哲巳就提到:「過去,我們在地球上的思維往往出於對抗,而人類對抗自然或機制卻只會造成汙染。」他將這些緊迫的普世生存議題予以視覺化,不僅挑動觀者的情緒感知,也驅使思考人類的所作所為對環境與社會造成的深遠影響。藝術家早在半個世紀之前就打造的「籠子系列」放在如今的全球化語境,其驚駭的情景竟充滿預言意味且帶有高度參照的價值。尤其對映當前的後疫情時代,以及長年過度開發與爭奪地球資源所造成的極端氣候、消費主義擴張,乃至各種軍備競爭、地緣政治帶來的震盪,都一再凸顯人類文明的急速發展並未能如預期地引領大家擁有更美好的生活品質與願景。

工藤哲巳,《天堂》,籠子、電線、塑膠花、塑膠、金屬硬幣、樹脂,79 × 36 × 20.3 cm,1980。(©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工藤哲巳的前瞻思想與怪誕美學也啟發許多當代藝術家,如:保羅.麥卡錫(Paul McCarthy, b.1945)、麥克.凱利(Mike Kelley, 1954-2012)、皮埃爾.於熱(Pierre Huyghe, b.1964)以及村上隆(Takashi Murakami, b.1962)等,同樣擅以鮮明尖銳的圖像符號對社會提出挑釁與批判。

工藤哲巳,《你的肖像》,複合媒材,36 × 66 × 38.5 cm,1974。(©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籠子究竟是禁錮人類發展的束縛,抑或抵禦外在危機的庇護所?觀者或許不欲直視籠中的新生態,但終究閃避不開社會體制的框架,而置身其中的我們,何時才能掙脫人類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的無形之籠,追上工藤哲巳領先許久的腳步。

豪瑟沃斯香港「工藤哲巳:籠子」展出藝術家手稿。(© 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 / 紐約藝術家版權協會/ 巴黎ADAGP 圖片提供:工藤弘子、工藤哲巳藝術資產及豪瑟沃斯)

「工藤哲巳:籠子」

展期:2024年05月31日 – 08月31日
時間:周二至周六,11點至19點
地點:豪瑟沃斯香港,香港中環皇后大道中8號地面

楊椀茹 (Yang, Wan-Ju)( 147篇 )

典藏ARTouch資深採訪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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