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國立新美術館於8月7日揭幕的「田名網敬一 記憶的冒險」(Keiichi Tanaami: Adventures in Memory)梳理日本普普藝術先鋒田名網敬一(Keiichi Tanaami, 1936-2024)超過六十年的創作歷程,他遊刃在藝術創作、商業設計以及活躍於各種跨界合作,擅以迷離繁複的元素揉雜流行文化、個人經歷與想像,呈現強烈的感官衝擊。
這檔可謂藝術家畢生規模最大的回顧展,策展概念自「序幕」推展出11個主題章節展區,再以「後記」結尾,綜覽其跨足多元創作類型,涵括:繪畫、版畫、拼貼、海報、雕塑、裝置、電影以及動畫等多達500組展品。令人惋惜的是田名網敬一在開展兩日後病逝,先行自人生舞台謝幕,讓這檔展覽增添一重追憶其人其作的特殊意義。
烙印於心的兒時經歷
設置在美術館門口、乍看趣味盎然的大型裝置《金魚的冒險》,如領路人般為觀眾揭示了田名網敬一略帶陰鬱、難以抹滅的兒時經歷。1936年出生於東京一個經營織品批發的家庭,本應無憂的童年卻因生逢二戰期間而頻繁遭遇空襲。每當躲在祖父家中庭院的防空洞,看著戶外的水槽因為美軍投放照明彈而發出異樣光芒,依然優游其中的畸形金魚鱗片也隨之閃爍總讓他難以移開視線,伴隨著不絕而耳的戰機戰車轟隆聲,在這樣緊張危急的氣氛之下卻讓田名網敬一感到難以言喻的興奮,金魚的詭麗形象也成為終生難忘的符號。
進入展場的序章「立於俗與聖之界的橋」,在漆黑的空間中看見濃麗卻也帶有詭譎意味的《百圖橋》裝置,是以浮世繪畫師葛飾北齋(1760-1849)畫的《諸國名橋奇覧》為發想,結合田名網敬一兒時在雅敘園(註1)看到繪有紅色太鼓橋的畫作以及在晚間發生空襲時格外怵目驚心的火焰、還有與橋梁相關的恐怖傳說。橋在日本文化中有著分隔不同世界的象徵:現世與未來、秩序與混雜、生與死等;反言之,未知的異空間也可藉由橋而連接相遇,就如觀眾將逐步深入田名網敬一所打造的迷離卻又令人沉溺的奇幻之境。
回憶起戰時一片狼藉的東京街頭,孩子們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圍觀欣賞名為「紙芝居」的連環畫劇,當時被那些圖畫與劇情深深吸引的田名網敬一認為這是引領他日後走上創作的開端。而歷經戰後復甦、美國大眾消費文化的大量湧入,青少年時期的田名網敬一連流於住家附近的電影院,即便設備簡陋仍不減他大量觀看美國B級電影的興致,並反覆描繪著印象深刻的場景。沉迷到一年看超過500部電影、接收龐碩的影像與敘事讓他經常陷入現實與想像交錯的狀態,也奠定日後製作動畫與實驗電影的動機。
藝術與設計的跨界者
高中時就立志從事創作,而後就讀武藏野美術大學設計系的田名網敬一在二年級參加日本宣傳美術協會主辦的日宣美展獲得特選獎,便開始承接雜誌的編輯設計工作,畢業後被推舉為此協會的會員,之後任職於廣告公司的他則因為收到太多指名委託而轉為獨立設計師。在活躍於商業美術領域的同時,田名網敬一也結識了前衛藝術家篠原有司男(b. 1932),參加他與赤瀨川原平(1937-2014)、荒川修作(1936-2010)等人在1960年組成顛覆既有藝術體制的「新達達主義組織」(Neo-Dada Organizers),接觸到更多極具實驗精神與挑釁性的思維與創作也讓他深受啟發。
田名網敬一在1965年發表以絲網印刷的「ORDER MADE !!」系列,以彩色的西裝與衣架為基本元素再疊加「ORDER MADE !!」的文字而產生豐富的組合變化,在現成的西裝加上「ORDER」(訂製)的矛盾標題,可以看出田名網敬一對消費文化的諷刺。而他也在同年完成首部動畫作品《假面木偶》。
1966年,他出版了融合日本漫畫和美國英雄漫畫風格《田名網敬一的肖像》圖集,並提出藝術不應僅限於畫廊展示,在書中便表述:「希望人們理解印刷品不只是複製,而是無數原創作品的存在。畫作的本質及其稀有價值,僅僅是將藝術家所有的痕跡與情感封存在其中的那一刻才成為藝術,是純粹繪畫的神話。」對於創作大量海報設計的田名網敬一來說,這已然超越了商業美術的框架,「印刷品的色彩與效果都經過精細的考量,其實也等同於原作」的概念在隔年首次造訪紐約並看到普普藝術推向顛峰的安迪.沃荷(Andy Warhol, 1928-1987)作品,而更堅信自己的想法。沃荷從成功的商業插畫家轉向藝術創作,田名網敬一觀察到他運用當下流行的標誌圖像為主題,結合電影、報紙、搖滾樂等跨界媒體的廣告宣傳因而快速受到注目,這讓田名網敬一以此為典範,不將自己設限在藝術家或設計師的單一身分,有意識地要通過各種管道更廣泛與有效地傳播自己的作品。
兒時生活迫於戰亂而充滿動盪不安,加上多次目睹倉皇逃亡的群眾以及焦灼破敗的街景,在田名網敬一心中懷有強烈的反戰意識與祈願,並真切地反映在早期的創作上,印有「No More War」的字樣頻繁出現並往往以搶眼的配色對比來宣揚其呼求,而後在1968年為美國《Avant Garde》雜誌製作反戰特刊。此時,他也以戰爭中犧牲的叔叔收集的書報、明信片,以及自己蒐集的海報製作拼貼,原本只是作為設計工作以外的消遣,卻產生意料之外的視覺效果而著力發展為鮮明的個人創作風格。
田名網敬一在1969年發表了充滿實驗性質的《虛像未來圖鑑》,拼貼當時流行的英雄漫畫、好萊塢電影、性感女郎海報、廣告或新聞圖像以及自己的插畫和其他藝術家作品,預示資訊過度泛濫的社會現象,這樣超越單純僅是編輯和設計的美感思考,進行跨類別素材的編排也讓他自稱為「圖像導演」。而自1970年代起,田名網敬一開始密集創作動畫與實驗電影,像是1978年的實驗電影《幼視景(序說)》以七個序列組成,是以幼年經歷的戰爭體驗、記憶為內容的自傳色彩濃厚之作;他認為自己的過去隱藏著重要的東西,試著以旁觀者角度重新審視與觀察這些記憶。
1975年,田名網敬一成為日本版《PLAYBOY》的首任藝術總監而前往美國拜訪總部,也在此行參訪安迪.沃荷的工作室「工廠」,在這之後創作了更直接觸及反社會、批判體制與性解放等挑戰禁忌的作品。同年也是他首度將金魚的形象呈現在創作當中,自此在不同時期以此符號發展出各種系列作品。除了反映童年時難忘的視覺經驗之外,金魚為鯽魚的變種,是經由人為刻意培育而形成不同樣貌的觀賞魚,也相當貼合其對變化多端的圖像抱持高度興趣與追求。
遊走於生死的終極探索
1980年,田名網敬一與一眾藝術家、評論家前往中國旅遊,親炙自然景觀與園林藝術,並接觸到傳統的神仙思想與民間信仰文化,對於隱含在其中的宇宙秩序與美學深感興趣。而後,由於長年積累的作息不正常、大量工作勞動以及對當時創作逐漸感到不踏實的種種壓力之下,田名網敬一在1981年罹患胸膜炎而展開長達四個月的住院治療,徘徊於生死之間並因為藥物副作用導致每晚發燒昏沉甚至產生幻覺,而他也不忘記錄下自己在恍惚狀態看到的奇異景象,像是:頻繁顯現的達利(Salvador Dali, 1904-1989)知名畫作《利加特港的聖母》(The Madonna of Port Lligat)、在醫院庭園中蠕動的松樹等。
重病的經驗大大地撼動田名網敬一對生命的看法並且積極思考未來;正因為突然意識到死亡的逼近而激發出強烈的生存意識,並成為支撐創作的堅定能量。出院後,他減少投入設計的比重,傾注更多心力在自己藝術表現的探索,並且嘗試將那些幻覺轉化為創作,加上先前的中國旅遊經驗,發展出與過去帶有普普藝術風格的作品有著迥然不同的主題與風格轉變。田名網敬一運用了許多傳統祥瑞符號,如:仙鶴、烏龜、白象、蓬萊島以及祭壇等,打造出自己理想中的仙境,流露出濃厚的生死觀、神秘主義以及真實與幻想的對照。而在住院期間看到的變形松樹也成為此時經常入畫的元素,並多以燃燒的形象呈現象徵著強烈的生命力;此外,他也將這些意象將兒時玩積木的經驗揉合,以木製組件創作出「升天家具」系列,此時期的各種創作匯整於「人造樂園」展區。
從小歷經二戰威脅,再到罹患重病的體驗,「死亡」成為田名網敬一創作中相當關鍵的元素之一,他筆下型態奇異的生物,雖然奠基於戰爭中傷亡的人們、抑或蟄伏在內心深處的未知事物。但對田名網敬一來說,將之導入創作可以消除戰爭的陰霾、對死亡的恐懼,把負面情緒轉化為充滿能量、活在當下的鮮活圖像。如同東亞傳統文化有著「貘會吞食噩夢」的觀念,在枕頭下放著貘的護身符睡覺能夠安眠,自己的創作也可以像護身符般帶來內心的平靜。
與名家神交和對話
大約從1990年起,田名網敬一開始以結合繪畫與日記的創作形式來發掘沉澱在腦海裡的記憶,這是受到鎌倉時代的名僧明慧上人(1173-1232)自19歲起,便不間斷地記錄與分析自己的夢境並集結成《夢記》一書之啟發。另一方面,他也從美國心理學家John Kotre的著作《White Gloves: How We Create Ourselves Through Memory》理解到人類為了生存其實會無意識地改造記憶,「夢和記憶微妙地重疊、組合在一起,經過編輯變成新的記憶復活。對我而言,夢和記憶是各種想法的源泉、可貴的聖經,不斷發出強烈的震盪。」夢和記憶是事物的一體兩面,在展場中以《記憶的修築》為主題的溫室裝置裡不僅有著極具象徵意義的太鼓橋,還散置著日記與剪貼簿等,指涉記憶的碎片從主體分離出來,仍在溫室中持續生成。而在2012年偶然發現早年的拼貼作品,田名網敬一延續此概念並改用數位創作,以更為緊密的圖層堆疊各種元素,展場中也呈現一系列2023年製作的《記憶的謊言》。
「夢」、「記憶」與「幻想」可說是理解其創作的關鍵字。除了兒時觀看的影像作品而啟蒙田名網敬一對創作產生興趣之外,他對藝術史名家也有深刻的觀察與參照;像是擅長視覺錯視的義大利畫家朱塞佩.阿爾欽博托(Giuseppe Arcimboldo,1526-1593)、構圖富有獨特想像力的浮世繪畫師歌川國芳(1798-1861)等作品,在他看來都好比是欺騙心靈的迷宮。田名網敬一也認為,好奇心與恐懼感是互為表裡的,人們之所以會受到迷宮吸引並想進入探險,無非就是想要窺視自己的內心。所以,在名為「阿爾欽博托的迷宮」展區除了重現阿爾欽博托經典風格的肖像裝置,也搭建田名網敬一的工作室一景,當中鋪滿畫作的空間布置也令觀眾不禁趨近觀望,就猶如窺探著他繁複的思考迴路。
而在COVID-19肆虐全球的期間,創作計畫也因此被打亂的田名網敬一想起曾在創作中參考畢卡索(Pablo Picasso, 1881-1973)為靈感,便再度展開對其作品的模仿再製,如抄寫經文般從中領會畢卡索的筆觸與用色,並且也與自己的風格流暢地連接,逐漸累計逾700件「畢卡索的愉悅——母子像」系列的畫作。在「畢卡索的愉悅」展區中便呈現這些作品,擅長從不同文化汲取靈感、創作多產的兩人也在某種程度上達到跨越時空的呼應與共鳴。
展場的最後一個主題區為「田名網敬一 × 赤塚不二夫」,則是田名網敬一以日本知名漫畫家赤塚不二夫(1935-2008)(註2)作品為發想的創作作為致敬。兩人雖然相識卻未曾合作,當田名網敬一參與了2015年赤塚不二夫誕辰80週年紀念展覽後,獲得知名出版社集英社的合作委託將其經典的漫畫角色與擬音文字為概念,透過田名網敬一的鮮明風格再現於觀眾眼前,他甚至將人物轉化為色彩繽紛的屋型裝置。這對也曾夢想成為漫畫家而極為敬重赤塚不二夫的田名網敬一來說,是尤為難得且別具意義的合作經歷。
而在展場的「後記」,陳設了田名網敬一與許多品牌的跨界合作,含括:音樂專輯、時裝、公仔、運動用品等類型繁多的聯名周邊,使自己始終與當下潮流並行。綜覽其創作思考與形式,始終貫徹著他認為的:「所有的創作行為都是廣義的編輯和設計。」之信念,尤其在與他人的合作,能夠激盪出更多出乎自己預期的成果,田名網敬一從不矯情掩飾與商業合作,以昂然的姿態作為設計和藝術的跨界者確立起自己的形象。
「充滿了人們關注與欲望的雜誌,與我這個人非常相似。對我來說,我的生活並非像單行本一樣,以一個主題貫穿始終、毫不偏離,而總是不斷環視四周、到處徘徊,涉足各種不同的工作,可以說是一種『雜誌編輯型的人生』。」田名網敬一曾如此概述自己。也正是這種開放心態與無畏精神讓他得以直面並超越戰爭與病痛的陰霾,汲取不同時代與文化養分從而建構出極其豐美的圖像宇宙。
「田名網敬一 記憶的冒險」
展期:2024.08.07 – 11.11
地點:東京國立新美術館
註1 1931年(昭和6年)創立的雅敘園是位於東京目黑區的高級料亭,以奢華的建築工藝與大量藝術品裝飾而有「昭和的龍宮城」之稱。此後陸續改建為現代化飯店,當中唯一保存至今的木造建築是以99階樓梯連接七間設計風格不一的日式宴會廳,於2009年(平成21年)被指定為東京都有形文化財。
註2 赤塚不二夫在1948年接觸到手塚治虫(1928-1989)作品而立志成為漫畫家,1962年開始在《週刊少年 Sunday》連載《阿松》(おそ松くん)自此知名度大開,1964年獲小學館漫畫賞。1967至1991年連載的《天才妙老爹》(天才バカボン)在1972年獲得文藝春秋漫畫賞,並多次改編為動畫上映,被譽為「搞笑漫畫之王」。2002年因腦溢血引退,而後成立青梅赤塚不二夫會館。2008年病逝,隔年被追頒東京國際動畫博覽會功勞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