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人類!Hello,Human!」
台北當代藝術館(MOCA)年度展覽「你好,人類!Hello,Human!」(以下簡稱「你好,人類!」),由臺灣藝術家蔡宏賢與香港藝術家林欣傑共同策劃,兩人於2009年共同創立了「超維度」(Dimension Plus),專注於新媒體藝術創作,藉由與空間、跨領域的互動創作,創造連接數位與實體世界的作品。在這場展覽中,兩人以一句再平常不過、招呼般的命題:「你好,人類!」向觀眾拋出對於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I)發展的思考。
兩人長期身處科技藝術創作領域,對於AI帶來的影響早有關注,展覽命題定調為「你好,人類!」其脈絡可循至兩人以人工智慧向人類道晚安、早安及再見的意象,延伸出共三部曲之初步構想。由於預想展品清單遠大於單次展覽範疇,最終「你好!人類」作為首部曲先行誕生,一共展出來自全球各國的20件藝術家作品。蔡宏賢形容,「更像是對原初概念的一種收攏和濃縮。」圍繞著AI在資本、威權之下所衍生出的藝術創作議題展開,兩位策展人與館方的共識是希望以多元議題,呈現對科技樂觀主義的懷疑與思考。
而對科技樂觀主義的疑慮,來自於兩人認為人們普遍對當前AI的高速發展所知有限,蔡宏賢以通用人工智慧(AGI)為例,當AGI生成的判斷與決策與人類觀點愈加趨近,但人類卻無法像AGI處理如此龐大的跨領域結合和運算結果時,則意味AGI進行演算的結果,最終可能更符合「演算」而非「人類」的期待。也因此,「整個展覽命題想探討的,比較接近於黑暗科技的概念,也就是AI的發展,最終可能會與人類理想中的文明進程脫節。」他進一步表示。
人工智慧如潘朵拉盒子
「AI人工智慧如新世代的潘朵拉盒子,同時開啟了希望與恐懼。」在展覽導言中,對於AI如此形容。人類既無法抗拒使用人工智慧創造未來的吸引力,同時又因為無法掌控其中未知而感到恐懼。踏入展場,兩人選擇以黑色作為一樓的主色調,隱喻人類被AI喚醒前的漫漫長夜,也同時包含潛藏於黑夜之中蠢蠢欲動的未知事物。
日本新媒體藝術家真鍋大度(Daito Manabe)的雙頻道錄像裝置《AI不是藝術》以「好萊塢罷工事件」為背景,由AI生成所有內容元素,探討AI如何詮釋罷工事件,及其中的工作倫理與偏見。在看似任何行動都可讓AI代勞、多數工作都有可能被AI取代的時代裡,人類還能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隨OpenAI推出ChatGPT後,Midjourney、Sora等生成式AI快速向大眾席捲而來,高速發展進程也令人措手不及。當生成式AI進入日常生活,甚至各行各業工作領域,「AI是否會取代人類?」的恐懼似乎從未與我們如此靠近。
這番探問或許可以另一種方式來思考:「在這樣的時代下,人類有什麼是無可取代的?」在「圖靈測試」(Turing Test)中仍視人類的「創造力」為機器未能取代的特質,然而隨著基礎的生成式AI被越發廣泛使用,更多疑問也隨之而生。由AI生成的作品是否具備創造力?人類認為獨一無二的「創造力」是否可以被計算?
熱衷以AI圖像生成創作的藝術團體江戶未來世(Hello Edo!)在《屋台系列》中,創造出一系列結合文化、機械與賽博格交織的未來生命體形象,再以人類藝術史中的浮世繪風格呈現。Onformative的《AI雕塑》則嘗試將AI置於創作核心,透過機器的「強化學習」(reinforcement learning),觀察AI如何與動態環境互動不斷地重複學習,使每一次雕塑立體模型更加複雜,也開展AI對於藝術創作是助力還是阻力的思考。
林欣傑提到在概念收攏過程,傑森・艾倫(Jason M.Allen)的《歌劇院空間》(Théâtre D’opéra Spatial)一致被列入兩人展出名單中。這幅以Midjourney生成融合古典藝術、歷史元素與未來科幻場景的作品,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博覽會(Colorado State Fair)上獲得數位藝術獎冠軍而引發巨大爭議,作品背後涉及了創意、科技與智慧財產權等龐大議題。另一方面,安娜・里德勒(Anna Ridler)的《花葉病毒》、《花的拍賣》與《黑色鬱金香》則探索了資本主義在人類歷史情境中的發展,研究了市場經濟和科技如何影響人類慾望和經濟動能。
蔡宏賢也提出關於「創造力」的思考,「對我來說,單純用AI來完成超寫實主義的藝術創作似乎沒有太大意義。」AI的「超寫實主義」是指以技術模擬寫實的能力,「有趣的是,當技術不斷迭代進步時,寫實擬真反而成為技術一個重要的指標。」他認為,如今正是這種追求寫實的模糊過程與藝術性產生了對應。「每個時代都在追求新的創意,而當今時代AI生成的不精準和混亂,反而成為了一種新的創造力。」他進一步解釋並提到,在AI影像爆炸的時代中,可能迎來一種創作上的全球類同之「國際風格」。
所有歷史都是碎片組合
對於資本運作、威權壓力及碎片化記憶,兩人也意識到藝術家的作品本身,往往能比策展人或展覽所透露的更多,他們可能更深入挖掘單一主題,產出更清晰的理解。蔡宏賢指出,「藝術家不僅只關注於風格,更重要的是他們背後的企圖和觀念,為什麼他們要做這件事情?」
人類的「創造力」自長遠歷史積累的文明碎片而來,「我們現在讀的所有歷史都是碎片組合,沒有一個是獨立存在的。」蔡宏賢表示。早在AI出現之前,人類的歷史觀已建立在現存權力結構之上,這導致對人類單一個體對於世界歷史認知相對薄弱、碎片化。
臺灣新媒體藝術家魏廷宇的《百科夜行》以人類系統化知識集大成的「百科全書」為題,透過A、B兩面錄像裝置,反映藏匿在夾縫中被遺落的知識,人類的文明、記憶碎片永遠無法被撿拾完全。另一方面,跨足民間口述傳統研究與藝術領域的楊雨樵,在作品《回・口》中也運用AI的「口」轉述對人類文明的理解。對於「人對AI說了什麼?」,每個人類個體都無法全面掌握,只能透過AI給出的回答來了解。
從碎片組合到重新認識記憶
兩位策展人也提供了另一條觀察人類記憶碎片如何重新被組構、認識的觀展路線,「自一樓逐漸銜接到二樓,會體驗到從碎片組合到重新認識記憶的過程。」來到以「白色」為主調的二樓展場,會經過松尾公也(Koya Matsuo)的作品《妻音源Torichan 歌唱Desperado》與《星沉願望夜》,松尾利用過世妻子仍在世時所錄製的聲音和影像,透過AI持續生成她的聲音和影像並與她合唱。
蔡宏賢指出,「當我們在談論碎片時,實際上都與人類文明記憶的重組有關。」亦即從個人到群體的記憶建構,都涉及了重組過程。由AI生成的內容無論真實或虛構,終將成為文明碎片的一部分。當問及如何看待AI生成內容對人類文化和記憶帶來不可逆的影響時,林欣傑表示這樣的情況早已發生,並隨著AI的普及而愈發普遍。
兩人一致認為喬納森.班迪克森(Jonas Bendiksen)的《韋萊斯之書》(The Books of Veles)是非常精彩的作品。韋萊斯(Veles)位於巴爾幹半島的北馬其頓共和國,曾是南斯拉夫地區製瓷的重要城鎮。隨著經濟衰退,失業的年輕人開始從事假新聞產業,尤其在2016年美國總統選舉期間,大量有利於總統候選人川普的假新聞由此產出。
班迪克森以虛構的韋萊斯歷史和全球假新聞製造中心為題材,通過紀實攝影,結合3D虛擬人物與AI生成的文字內容,創作出一本虛實難辨的攝影書。該書在法國佩皮尼昂國際新聞攝影節上展出,直到班迪克森自行揭露前的六個月間,沒有同行或讀者認為這是一部虛構的作品。
「想像一下,如果班迪克森本人不公開這本假的書,而越來越多人相信它是真的,這本假的書、假的資料和假的歷史就會變成真的。」林欣傑談到,當這些記憶碎片隨著人工智慧越發公開、普及化而成為各種人的工具,它可以變得非常強大。「我們一直強調人工智慧最重要的是它的資料庫。沒有資料庫,機器就無法學習。而資料庫形成了關於歷史、照片、語音、影片等一切的堆疊。」當舊的記憶碎片堆疊時,新的碎片也隨之形成,經過時間積累終將成為某人心中真實的存在。
從全球最具影響力的數位理論家之一,列夫.曼諾維奇(Lev Manovich)的《美學碎片》(Aesthetic Fragments)到《韋萊斯之書》等作,再至展場最後藝術團體「Fuse*」以人類夢境編織而成的《Onirica()》,都指向了個人到群體「記憶」碎片重新組合的過程,鋪排出由歷史文明到潛意識重組的觀展體驗。蔡宏賢特別提到,「這樣的安排形成另一種觀展樂趣,這種方式實際上在我們的策展中比較少見,能更深入地理解這條脈絡。」
延伸閱讀|【演算藝術史——「機械創造」中的創新】人類、機器的相互探索——不自然的提示詞與創造力的機械性
不透明資料庫與技術 如未知黑盒子
關於未公開的資料庫與不透明的技術,蔡宏賢形容「就像是未知的黑盒子」。在缺乏技術且無法與資本或威權抗衡的當下,末端使用者只能依賴開發者選擇的各種記憶「碎片」,若餵養的資料存在偏頗或帶有特定意識形態,便會產生「AI偏見」。
伊朗庫德族藝術家莫雷辛.阿拉亞里(Morehshin Allahyari)的作品《月亮臉》(Moon Faced)靈感來自古波斯文學中描述男性或女性之美的「月亮臉」。她從卡札爾王朝時期以不區分性別而聞名的肖像畫中擷取元素,訓練AI繪製「當代」無性別的肖像畫,嘗試填補波斯視覺文化進入西方歷史中的空白。
在二樓展廳中央,由超維度設計的《VS AI 街頭對戰》也回應了「AI」偏見的命題。它看似是一個街頭遊戲機台,實際上由兩座AI人工智慧針對系統產生的題目,彼此以文生圖進行一來一回的答辯,嘗試探究人類智慧本質以及衍生出的AI偏見問題。
開放的力量與區域文化保存
而倘若黑盒子遲遲未開,我們又該如何處理偏見?「開放」的力量,是兩人嘗試提出與威權和資本抗衡的方法之一。香港藝術家孫詠怡《刪不了的符號》系列作品,利用開源軟體偵測微博上被刪除的字句,搜集了在政治審查制度下被消失的文化與記憶。兩人也正以「初未來」(Hello World)出發,著手進行建立區域文化AI資料庫的計畫。蔡宏賢以「豬血糕」為例,由於現今AI資料庫缺乏相關資料,幾乎無法正確生成其圖像,而「豬血糕」作為臺灣人熟悉的文化符號,代表了區域文化的一部分,卻似乎被忽略在資本和威權的夾縫中。
他指出,「區域文化的重要性往往被忽視,因為所有的生成都必須符合快速有效的商業應用或威權利用的需求。」然而,這些被忽略的文化和個人記憶擁有無限可能性。他們正是想透過降低門檻,讓一般大眾也能參與建立區域型AI資料庫之中,他形容「類似一種家用型的力量。」可以結合開放的文化力量,來抵消資本和威權的影響。
儘管如此,他也提醒:「建立資料庫非常耗能,並且資本主義永遠比我們強大。必須時時思考,最終面對資本和威權,我們擁有什麼樣的力量可以行動?」這也是現今AI討論的倫理和公平議題之一。
策展人、藝術家、示現者
當問及兩人同是策展人與藝術家,在角色切換上是否帶來影響時,林欣傑給出了回答。他表示,兩人多年來的創作都與科技密切相關,對AI的關注並非突然產生。「如果觀察我們以前的作品,你也會隱約看到這樣的主題存在。」
作為《生態池》前身的「SPINE」系列已持續創作十年,從3D雕塑、機械裝置再到AI人工智慧。蔡宏賢補充:「我們的目標是將它應用於在不同時代的科技議題中,進行創造或解決問題。」林欣傑則形容策展過程,就像編織網絡,啟發兩人對於AI進行藝術創作的思考,「在過程中我們發現了許多從未見過的偉大作品。」他說。
關於未來,蔡宏賢笑以「靈媒」作比喻,從事這一領域常被邀請討論未來的趨勢。如,20年前人們就開始問科技的影響,現在也不時會提出「5G到底能幹嘛?」的疑問,相同問題就像永不結束的循環。「問題的本質是,這些技術帶來了什麼樣的意義和價值?或者這種改變是否值得?」他表示,科技本身也面對著未來的挑戰,藝術則像是一面後照鏡,帶人類回顧文明發展,提醒自己不要犯相同錯誤。接著他說:「也許我們可以超越剛才提到的『靈媒』比喻,我們作為創作者和策展人,更像是一個示現者,甚至每一個人都可以作為示現者,向大眾傳達一些訊息。」
林欣傑則提到1990年中期,由肯‧戈德堡(Kenneth Goldberg)開發的藝術裝置《電信花園》(TeleGarden),用戶透過網路利用機器手臂觀看、種植和灌溉植物。如今,20多年過去,「對許多人來說,在網路上觀看並照顧一個盆栽已不再遙不可及。」
因此,他認為「藝術家對於時間的看法具有一股幻想的力量。一旦擁有這樣的想像力,就能夠思考AI將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透過展覽揭示更多關於AI的不同面向,這也正是兩人策展的動機之一。若不廣泛觀察,「我們就無法真正理解生活、歷史和未來的本質。」他表示。
站在對時間的幻想之上,兩人就像信使既創造也搬運,穿行過去、當代和未來之間,帶著歷史痕跡,同時傳達未來可能。「你好,人類!」是在黎明時分,AI以中性語氣向人類道的一聲早安,遠遠看去似乎難以理解,因為它總是不斷地變化、移動,每一次遊蕩、橫渡,都是在人類過往的文明基礎上開闢出一條新的思考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