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素梅:安棲」展覽現場。(Courtesy of TFAM)
巴洛克的古典噴泉,汩汩流淌著紫色底的墨水,那濺出的池面落在大理石池緣的墨花,淺淺地染出一朵朵細細的、靛藍色的墨花,層層疊疊出無語卻又萬字千言般的文學性詩敘。噴泉旁,那精細鑄造的移栽樹木在修剪、斷根及土球包紮下,即使外觀宛若枯木,卻又彷彿暗示著其處在一個等待新生的狀態裡。以細燈管構成,發光卻空盪開敞的鳥籠,彷彿暗示著等待歸巢又或者是掙脫牢籠……。
若意欲從作品中嘗試勾勒藝術家的創作軸線與審美品味,那麼這幾件放置於進入展場前的寬敞甬道空間的作品,或許恰恰在無語間隱隱地浮現著謝素梅的藝術樣態。那流淌著墨水的噴泉,汩汩低吟的聲音暗示著藝術家其創作與音聲、樂韻之間那無言卻深刻的關係。靛紫墨花般的層層疊疊殘痕隱喻著文學的書寫遺緒,於是乎作品取名為《許多說過的話》(Many Spoken Words),似乎也就十分合襯那造型上的淡雅隱喻氣質了。
作品《樹與根》那宛若枯木般的移栽樹木雕塑,則將生與死、結束與開始同時凝結在同一個凍結的時刻裡。在看似死亡、枯槁的狀態中,蘊藏著其後的生機,那是「梧桐葉落」的憂思卻亦是「橫枝待春到」的孤芳。而那個開敞的燈管鳥籠則再一次地玩弄了「空」的曖昧與雙意性(歸巢或離開)。
在踏入展場之前的寬敞甬道上,藝術家通過作品以俐落、簡約並且深富詩意的方式,勾勒出自身的創作與音聲、樂韻、文學乃至於空寂以及介於此與彼之間,那曖昧模糊卻又充滿詩性與禪意聯想的關係,連結一起。循著藝術家的作品,展覽「安棲」似乎暗示著謝素梅的藝術及美學意趣乃是錯落在「此與彼之間」那看似有限卻又無垠的空間裡。
東方與文學
所謂的美,往往從實際生活中發展出來。
──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如果說,文學是構成藝術家創作繆思的重要軸線,那麼日本近代文豪絕對是謝素梅其「東方美學」素養那幽深的根基。而其中川端康成與谷崎潤一郎顯得格外重要。又或者說,酖美的谷崎潤一郎和新感覺派的川端康成,共構了藝術家對於「禪」的啟示和開顯。那是存在於無常人間的細膩片刻,一如藝術家引用《陰翳禮讚》:「西洋的紙、餐具什麽的,都是亮晶晶的。閃亮的東西讓人心神不寧。而東方的紙和餐具,以及玉,都是呈現一種潤澤的肌理,其中蘊含了歲月的滄桑。」這樣的說法,恰是那幽微、細瑣不足道的平凡中,「美」油然而生。
所謂的美,往往從實際生活中發展出來。
──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如果說,文學是構成藝術家創作繆思的重要軸線,那麼日本近代文豪絕對是謝素梅其「東方美學」素養那幽深的根基。而其中川端康成與谷崎潤一郎顯得格外重要。又或者說,酖美的谷崎潤一郎和新感覺派的川端康成,共構了藝術家對於「禪」的啟示和開顯。那是存在於無常人間的細膩片刻,一如藝術家引用《陰翳禮讚》:「西洋的紙、餐具什麽的,都是亮晶晶的。閃亮的東西讓人心神不寧。而東方的紙和餐具,以及玉,都是呈現一種潤澤的肌理,其中蘊含了歲月的滄桑。」這樣的說法,恰是那幽微、細瑣不足道的平凡中,「美」油然而生。
而相對於藝術家援引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作為其繆思的探巡,謝素梅對於川端康城作品的認識及援引,又多了幾分深刻的洞察。作品《雪國》是藝術家對於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的回應,卻同時也是對日本枯山水庭園的再探索。影像裡,女子拖著網紗逐步地走在碎石地上,那音聲隨著步伐起落,藝術家穿過迴廊遊蕩在古羅馬的庭園裡,然而卻也彷彿學僧在方丈庭園中,細細地梳掃著枯山水的細石線條。穿過迴廊的身影,穩定的步伐聲與碎石的磨擦聲,令人想起川端在《雪國》中所描述:「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那空靈卻又色彩分明的世界。
如果說謝素梅的《雪國》給予了川端那無聲的文字一個有聲的影像回應,那麼從攝影作品《名人》到圍棋裝置《封手》,更絕對是藝術家反覆反芻川端康成小說《名人》之後的轉寫。小說中,川端嘗試著描寫出圍棋這項以「靜」為特點的遊戲背後,那以勝負作為最終目標的棋士內心的強烈起伏,以及古老的審美意趣在現代性中的消逝。而在謝素梅那宛若逐格攝影的影像中,觀者可以看見藝術家以擬仿「本因坊秀哉」名人的視角,所構成的變化。系列作品中白子從一開始的清晰轉而逐漸模糊,而黑子卻從邊緣逐漸佔滿視線,這無聲的變化,細膩地描繪了「本因坊秀哉」名人(執白子)其與挑戰者木谷實(執黑子)那無聲卻又驚濤駭浪的對決。
如果說,系列攝影作品《名人》精準地演繹了川端筆下從開局到終局時的名人視線,那麼圍棋裝置作品《封手》更細膩地勾勒了本因坊秀哉的心情處境。古老的傳統中,「封手」本是資深棋士在懸而未決時,可以進行延遲下子的要求,然而此一同時卻也無言地道出了長江前浪消逝的必然性,圍棋台上那顆懸置於空中的白子,順著光落下了搖晃不定的黑影在下方的星位上,那游移的黑影和懸空的搖晃的白子,無聲卻又清晰地述說著蒼老名人的心緒。
謝素梅《封手》。(藝術家與楚迪畫廊提供/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Galerie Tschudi.)
樂韻、音聲
時間上不存在空置的空間或空閒的時間,總有些東西讓人們去觀賞。回顧謝素梅的藝術養成,可以發現「音樂」才是藝術家最初的啟蒙,甚至可以說是謝素梅的視覺性創作轉向,對於藝術家本人,相對而言是更為晚近的人生歷程。也許正是因為「音樂」構成了謝素梅其藝術養成的基礎,所以在其作品中,關於樂韻、音聲的探討與演繹,持續地佔有著重要的位置。
時間上不存在空置的空間或空閒的時間,總有些東西讓人們去觀賞。回顧謝素梅的藝術養成,可以發現「音樂」才是藝術家最初的啟蒙,甚至可以說是謝素梅的視覺性創作轉向,對於藝術家本人,相對而言是更為晚近的人生歷程。也許正是因為「音樂」構成了謝素梅其藝術養成的基礎,所以在其作品中,關於樂韻、音聲的探討與演繹,持續地佔有著重要的位置。
值得注意的是,相較於常見的「聲音藝術」對於「聲音」的表現與拓展,謝素梅的樂韻、音聲,有著更為哲學性、觀念性的特質。甚至,當回溯藝術家對於樂韻、音聲的探討,便可以發現其作品乃是回應及展延戰後前衛藝術運動中約翰.凱奇(John Cage)的音樂探索。
如果說作品《榭寄生植物樂譜》是謝素梅嘗試著將大自然與西方樂理進行融合的一個嘗試,那麼更精確地說這亦是藝術家對約翰.凱奇其音樂觀的嘗試性探索。從《榭寄生植物樂譜》開始,謝素梅告別了浪漫主義式的對著群山演奏的音樂思索,而轉向了聆聽、發現天然的樂韻、音聲。
在其作品《漂浮的記憶》中,影像裡周而復始迴轉的黑膠唱片,在欠缺唱針的情況下播放出的實際上乃是存在於設備中的天然雜訊,那純淨的雜訊一如海潮、雨聲般,給予了觀者凝心攝神的片刻。若從作品《漂浮的記憶》,望向在唱盤上持續地轉動著無聲的唱片的作品《白噪音》似乎更容易體會藝術家的探索與思辨。「白噪音」一詞源自於設備中存在且無法消除的干擾或訊號,而那正是《漂浮的記憶》中所聽見的聲音。在作品《白噪音》中,謝素梅給予觀者一個全然寂靜的現場裝置,並指稱了「白噪音」乃是涵納了所有聲音的寂靜,恰是在此我們看見了藝術家與約翰.凱奇作品《四分三十三秒》的相遇。有趣的是,這個相遇乃是一個東方哲學的相遇,在此禪宗的「無聲之聲」與老子的「大音希聲」和西方的前衛與當代聲音相遇。恰是在這個東西方的交會處,更容易去體會作品《痛苦的不和諧音》那宛若墨漬般的樂譜。
藝術家這些樂韻、音聲的作品,在靜謐中連結著大地、萬物和人心裡的音聲,在人與物之間奏著一場無聲的音樂會。
謝素梅《漂浮的記憶》。(馬凌畫廊、彼得.布盧姆畫廊與楚迪畫廊提供/Courtesy of Edouard Malingue Gallery, Peter Blum Gallery and Galerie Tschudi.)
時間、宇宙
陰翳,是時間的光澤……唐紙的初雪表面,輕飄飄地將光線吸入……
──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陰翳,是時間的光澤……唐紙的初雪表面,輕飄飄地將光線吸入……
──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它們是第一雙看向世界、也向世界打開的雙眼。它們是能以各種形式感知的凝視。首先是植物知曉如何去看待世界的,正是它們創造了我們的世界。
──埃馬努埃萊《植物的生命》
──埃馬努埃萊《植物的生命》
如果仔細測繪藝術家作品裡的時間感,那麼必須說「時間」在謝素梅的作品中,一方面是詩意、文學的;一方面是有機的,更有甚者亦是如水晶球般折射的。由此處,藝術家藉以構成其宇宙觀的結構。
在其現場裝置作品《潘尼洛普,歸來》中,可以發現借用班雅明(Walter Benjamin)以古希臘神話《尤里西斯》的女主人翁潘尼洛普織衣的故事,來詮釋關於記憶的種種。在此「時間」一方面是個記憶反覆上演的過程,另一方面則給予「時間」神話及文學的性格。沿著時間的神話性質,則作品《某種結構3(法爾內吉納莊園)》裡的水晶球則彷彿回應了時間的魔幻性格,作品中水晶球稜鏡折射了代表歐洲文化歷史上轉折的三個重要場所:柏林舊博物館、羅馬法爾內吉納莊園、提沃利哈德良別墅(註),透過雜耍藝人的把玩技法,歷史宛若漂浮在手掌的輕盈移動間,從而藝術與文化遺產的禁錮由此得到解放,創造出趣味而迷人的圖像。恰是在這宛若晶體折射的時間裡,作品《羅馬》將歷史轉化對古老雕塑的攝影,於是歷史意義又一次消解。
謝素梅《某種結構3(柏林舊博物館、法爾內西納莊園、阿德里亞別墅)》。(藝術家提供/Courtesy of the artist.)
值得注意的是,影像中女神手執的石榴,構成了藝術家想像有機宇宙時間構成的基礎,於是作品《整個宇宙》中鮮紅的石榴和淺黃色的酸漿果,一方面回應了《胡桃裡的宇宙》那多重宇宙的物理學觀念,另一方面又指向了古老的神話。
謝素梅《整個宇宙(石榴)》。(藝術家與馬凌畫廊提供/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Edouard Malingue Gallery.)
從人文、歷史的宇宙到有機自然的宇宙,藝術家進一步朝向了亙古的存在,於是那看似傳統文人供石的裝置,實則指涉了宇宙那充滿皺褶的空間。作品《藏石》通過挪用,古時文人寄託哲思和靜觀冥想自然的供石,構成了藝術家的宇宙時空想像。
結語
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莊子.養生主》
懸置在半空中的空畫框,層層疊疊的交錯著,看似一幅幾何抽象的裝置變形,然則或許恰是這些畫框,讓安棲有了完整的意義。不在此中,亦非彼處,安棲乃是一種流動於各種框架之間的姿態。
註 柏林舊博物館、羅馬法爾內吉納莊園、提沃利哈德良別墅事實上指涉了三個不同的羅馬帝國。哈德良別墅乃是古羅馬皇帝哈德良(Hadrianus)的居所,而法爾內吉納莊園則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教皇亞力山大六世(Roderic Llançol i de Borja)所建,而柏林舊博物館則是選帝侯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威廉三世(Friedrich Wilhelm III)所建。亞力山大六世意欲建立以教廷為核心的羅馬帝國,而腓特烈.威廉三世則嘗試著將神聖羅馬帝國歸於普魯士,其後繼者建立了德意志帝國。
謝素梅:安棲
展期:2019.04.20 – 2019.07.21
地點:台北市立美術館地下樓D~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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