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美術館、五顆星球、一座虛擬星象館(Planetarium),2020年由法國哲學家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馬丁.圭納 (Martin Guinard)與台灣策展人林怡華在臺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北美館)共同規劃的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在2021年的11月在法國北部城市的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Centre Pompidou-Metz,以下簡稱梅茲龐畢度)重新上陣。從台北到梅茲,這是北美館第一次在中山北路三段上的美術館建築中以外的界域以實體副本的樣態帶出雙年展,這不經讓人思索,離開台北、離開北美館建築的台北雙年展是否還是能夠在同樣的條件與意識底下被比較,又或是否得以用雙年展式的眩目眼光去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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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雙年展的在地性
「長期以來,『台北雙年展』試圖建立一個聯結本地和國際社群的直接網絡,一個以美學、道德、社會、經濟為共同出發點,不帶任何意識形態或預設立場或既定目標的社群網絡,同時藉由國際性的展覽平台積極地從深度、廣度兩方面回應當代藝術之趨勢與潮流,創造雙向溝通的對話機制。」北美館官網上的雙年展頁面如此說著。台北雙年展自1998年的第一屆開始,便被寄予著外交官的使命;不只是在東亞區域內,更是島上當代藝術跨出亞洲、進入歐洲雙年展傳統的喧嘩與燦爛。鑒於作為複雜身分島國台灣的外交官,台北雙年展不僅僅只是一個展出本地藝術家的舞台,更是軟實力的文化外宣;歷年奮力地將當代具重量的學者與策展人導入台灣,證明國際聲望與位置在外交關係內脫軌的我們還是有能力在軌道上前進。
當然,台北雙年展的在地性不只是在展覽在北美館內的安排,展覽的內容規劃與語境及譬喻更是台北雙年展在台灣識別上所下的功夫重點。德國藝評莎賓娜.佛格 (Sabine B. Vogel)便在她2010年出版的專書 《雙年展—在世界級的藝術》(Biennalen—Kunst im Weltformat,註1)細數了台北雙年展自1992年來的發展與越趨政治性的策展主題發展、如提到1998年「欲望場域」對東亞在地性所下的功夫;2008年特意去除雙年展主題以對國際政治與情事與台灣角色的討論及批評。台北雙年展的發展,如此,巧妙地成為了台灣當代問題意識的集散場。
而不單是國際身分錯綜複雜,台灣地表生態與地景也因為位於菲律賓海板塊與歐亞板塊的擠壓、受海洋環繞與位於亞熱帶氣候區等地理環境同樣複雜與豐富。作為生態多樣性的寶島,環境與生態資源議題同樣讓台灣成為相關討論的論壇。2018年由吳瑪琍與范切斯科.馬納克達(Francesco Manacorda)策畫的台北雙年展「後自然:美術館作為一個生態系統」除了以美術館作為討論內外環境 (environment, milleu)的鏡像審視、人類世中的個體生命的互存與不對等,也伺機讓美術館成為討論(台灣)環境及其可能衍生題的場域。展覽中環境議題組織像是台灣千里步道協會、黑潮海洋文化基金會與基隆河守護聯盟也成為意外的台灣生態現況表述,拉近在地探討。延續著2018年的議題精神,2020年以法國知名歐陸哲學家布魯諾.拉圖為概念統籌的「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大量委託台灣藝術家進行作品製作,偕同如德國的亥姆霍茲德國地球科學研究中心(GFZ)直接地對台灣地理與生態環境進行研究,將台灣地質與文化肌理複寫在雙年展的腳本中,密不可分。
台北雙年展在20多年的操練中,或隱晦或分明的,透過不同的語彙與策畫將台灣在地性情於首都台北中不斷揣摩。在地性在台北雙年展的表現中,可見超越了台灣在國際政治中面臨的外交困境與擠壓、過往殖民歷史的不安定與身分認同的曖昧等洪流中的國際權力交錯。日常中的物質現實,如島上的地質勘察與物理環境、人類生活的共構空間與文化也更強加了台北雙年展的在地性。在地的台北雙年展與台北雙年展的在地性是個時空共構的產物,扣緊文化、政治、空間與位置,北美館作為實踐如此腳本的空間,不只是主辦單位的辦公處、裝載作品的白盒子,也是台北雙年展在地性的演算中心、情感樞紐、家。台北雙年展的在地性,也因北美館而在地。
在台北的2020台北雙年展
使用拉圖2018年在美國哈佛大學演講的講稿〈我們似乎不住在同一星球上—一個虛構的天文館〉(”We don’t seem to live on the same planet”- A Fictional Planetarium)中星球譬喻結構所設計的2020台北雙年展、順理成章地運用北美館的建築空間的樓層與隔間作出各不同星球的區別。星球在雙年展裡除了是作品主題式的分別、地球上人類持不同意見的譬喻,根據拉圖在展覽影片的介紹,對他來說,更是台灣的縮影;展覽是台灣的比例模型、台灣是地球的比例模型。(註2)
若是如拉圖所說,「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與在地的連結即不只是展覽在台灣或是展覽中的台灣藝術家與台灣情勢而已,不論是地形還是政治變動,台灣這個島國的不穩定性成了牽強的比擬、台灣的不穩定就好像全世界的不穩定。但,即使在展覽間看不出如此的所以然,展覽想要展演台灣的意圖依然濃烈,加上希望透過討論在地議題擾動思想的協商劇場,「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的在地性也被這樣刻意的設計深化了幾許。2020年的台北雙年展不是只是雙年展而已,它是台灣的雙年展。
但雙年展如此宏大的工程要如何移動,而移動了之後呢?作為一種因地制宜的特殊設計,雙年展不只是一種團體展覽,雙年展具有相當的意識以進而推動某種觀點。城市中的雙年展更是種替城市發聲的媒體工具與傳話筒。這並不像英國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1987年來就立定的受雇型展覽(Exhibition for hire)的傳統(也可稱作巡迴展覽)、每種可以巡迴的展覽都有固定的模式、組件、宣傳、敘事。2005年在北美館展出的知名英國服裝師薇薇安.魏斯伍德(Vivienne Westwood)大型回顧展即是一個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巡迴展在台灣巡展的例子。
既然雙年展並不是一種在傳統上運用巡迴推銷自己的展覽形式,且多數就地編制並納入國家人文與政治形態、更通常以既定展出空間思考作品展示,如此受地方與位置影響的展覽安排移動到他國不只令人感到好奇,也引出對城市雙年展內涵的思忖與詰問變化的可能性。台北雙年展到了梅茲是否還是雙年展?又,離開北美館的雙年展要如何被複製才得以展現原來的靈光?
在法國的2020台北雙年展
受疫情影響,2020年的台北雙年展的國外訪客並不如以往熱鬧。今年受到梅茲龐畢度邀請,因此也成為了一種意外彌補如此遺憾的替代方案。展覽前期宣傳帶著換湯不換藥期許,但梅茲龐畢度「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最終還是換了湯也換了藥。因為美術館空間的限縮,在法國的「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規模大幅縮小,不只是作品數量,展覽中透過學理建設的論述默默的變得相較簡易,展覽的分類也稍微被改了規劃。展覽從原來參展的藝術家中選出22組,除去原本在國際上與法國國內負盛名的藝術家,共有七組台灣藝術家參與改版過的展覽 (據策展人圭納所說,這是法國有最多台灣藝術家一同展出的展覽)。展覽空間也從整座美術館變至一個展覽房間作為主要核心安排,並加上零星展品在非展廳空間擺出 (如大廳新委託MILLIØNS建築工作室製作的作品《Aube》與建築外圍展示窗、峨塞.達給伐歷得的「病毒」系列)以加減維持「整座美術館是個星象館」的比喻。簡化後的空間,概念也簡化:台北雙年展原來實地星球的分層(臨界區與蓋婭),在梅茲被合併為蓋婭星球(Planet Gaia);展版文字將台灣立場除去,入場即直接指出星球代表著意識的差異。
之一:空間
進入在三樓的展示廳,首要進入眼簾的是費南多.帕馬.羅迪給茲 (Fernando Palma Rodríguez)的作品。同樣在台北作為雙年展的開場作品,近兩公尺的機械裝置在龐畢度的空間內令人感到格外壓迫。 羅迪給茲的裝置作品的物理身體透過金屬與木質材料傳輸能量(電力),電力則比擬為生命力,竄流在與空間與宇宙間作為一種非物質性的存在。展覽試圖使用羅迪給茲的作品引入物質與非物質間的能動性,反證與否認人類在地球上的唯一主體性(subjectivity)。
跟著雙年展的展覽動線,進入全球化星球。黃海欣跟讓.卡通百伊.姆肯迪(Jean Katambayi Mukendi)依然呈現跟在北美館空間內一樣的展示,期許透過兩件作品在同一個隔間的交錯擺放,表達全球化的資本流通與資源不平等。然而,原本在王大閎建築劇場的變異派學校成為一個抽屜空間的文展示,抽掉聲音與影像,展示扁平化。尤拿斯.史塔(Jonas Staal)的作品成為從維安星球進入蓋婭星球的通道,為作品搭設的梁柱結構與展牆,成為展覽空間設計中僅有的為提出空間對話做的展示設計。雖說如此,乍看之下依然意圖不明,不是個流暢的空間對話。
類似台北雙年展,台灣藝術家的作品多數被呈現在蓋婭星球中;幾件較大型的作品像是張永達的動態裝置與武玉玲的編織雕塑,在龐畢度低矮的天花板下皆在視覺上受到相當的壓迫。抽離北美館地下一樓室外空間的《scape.unseen_model-T》,用來比喻關鍵帶的意涵與手法也因此真空。武玉玲的編織作品原有的延展性及生命力也看似停擺,即使作品背後所說的故事與視覺感受相悖。在廁所旁邊的逃脫星球(Planet Escape)與一樓的另類重力星球(Planet Alternative Gravity)因為位置在美術館的設定也令人感到相當脫軌。這樣的離散的展覽呈獻不禁讓人質疑星象館比擬的運用是否只是牽強。
之二:表現
相較於在台北的展覽設計,又或是北美館空間直接提供的契機,在梅茲龐畢度的水管狀水平展覽動線設計限制了星球間拉扯的幻想,「回到實地」與地球共存的歸返也因此遺失。在梅茲的「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雖然在不只是選件上,論述與空間安排都受到相當的簡化、易懂,完全的駛離了台北雙年展的複雜,但它的簡化卻讓人感到在晚間九點五十五分走入了十點要關門的麵包店一般的欠缺,一種又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失落。台灣的藝術家雖然在這次展覽有許多表現的機會,但離開了台灣的這些作品卻有點像被錯植在不當規劃的空間裡。不只是擺設,滲透在台灣藝術家作品內的本土意識、脈絡與文化也好像成為一種展覽論述規畫的印證及拉圖的假說實踐。雙年展台灣策展人林怡華的身影也因為協商劇場的消失不復存在。蓋婭星球中的作品所呈現的台灣故事雖然是對我們在地、原民文化的肯認,但也不禁讓人思考這些台灣作品的輸出選擇是不是因為它們能夠在法國輕易反映「異文化」的能力。
2020年台北雙年展在梅茲固然是一種非常新穎的模式,但如何將具有地區性的雙年展搬遷到沒有相當脈絡的地區還是一個問號。不能移動的北美館主場、不在展覽規畫內的協商劇場,移到梅茲的台北雙年展是一個叫做「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的微型特展、拉圖實現他的假說模型的遊樂場(playfield)。話說如此,不能否認的是這次展覽傳達了十分重要的訊息,隨著國際上右翼團體的增加與話語權在實體與虛擬現實的看漲,你我政治觀點、甚至是對科學觀點的爭執成為一種牽一髮動全身的引力,不但影響人類生活,更是地球的生存。物與非物的關係需要被正視,退後一步思考自身在這個大環境中的位置,離開自然只是一種荒野、非人文的思考。
可以認可的是,這次展覽的移動是一種有趣的嘗試。離開台北的雙年展固然不再是雙年展,但從被移動的展覽元素,可以看到的是,對兩位法國策展人來說,什麼才是需要再度被強調與在他們的家鄉呈獻的功績?或許如此思考稍微憤世,但就像台灣人在歐洲能夠喝到的珍珠奶茶,它的在地並不在地,僅把元素拼湊起來並非重現。搬到梅茲龐畢度的「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僅讓人思考一個離開出生地的地方雙年展他地重製的必須步驟,與文化合作、展覽輸出的模式與效益,以及對地方性無法複製之現實的肯認。也許下一次的台北雙年展在本土發生時,就可以開始對旅行至異地產生想像,這次在梅茲龐畢度的台北雙年展的確看得到拉圖的星球假想,但不見得看得到台北的雙年展。
註1 Sabine B. Vogel, Biennalen – Kunst im Weltformat (Heidelberg: Springer, 2010), pp84-85.
註2 參見影片〈北美館│2020台北雙年展: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飛速導覽)〉56秒至1分07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