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社會大眾對於法國印象派繪畫多少均略知一二,但對美國印象派畫家與其作品卻少有認識。美國印象派的黃金時期約莫始於1880年代,並持續至1920年代,其演變過程的多樣性與存續時間,皆超越歐洲的印象畫派。
一、印象派在美國的傳入與接受
自19世紀70年代開始,即有大批美國藝術家赴歐深造,尤其前往巴黎朱利安學院(Académie Julian)或巴黎美術學院(École des Beaux-Arts),進入學徒制的畫室學習,同時於羅浮宮(Louvre)臨摹古代大師作品。赴歐的美國畫家接觸到以莫內(Claude Monet,1840–1926)、畢沙羅(Camille Pissarro,1830–1903)等人為代表的印象派繪畫革命,實際參與畫室、沙龍以外的藝術實驗。此類經歷不僅改變他們對色彩與光線的理解,更進一步動搖他們依賴敘事與寫實的傳統觀念。
與此同時,法國印象派畫家的作品也開始前往美國展出。例如:馬奈(Édouard Manet,1832–1883)《馬西米連處決》(Execution of Maximilian,圖1)曾於1879年至1880年巡展紐約與波士頓。莫內、畢沙羅、西斯萊(Alfred Sisley,1839–1899)等人作品,亦於1883年的波士頓「外國展覽協會」(Foreign Exhibition Association)展出。該年,同一批畫作也在紐約「自由女神基座基金藝術借展會」(Pedestal Fund Art Loan Exhibition)亮相。

此外,在美國藝術協會(American Art Association)的邀請下,巴黎藝術經紀人呂埃爾(Paul Durand-Ruel,1831–1922)1886年在紐約舉辦美國史上第一次印象派大型聯展,展出數百幅印象派畫作與粉彩畫。1888年,芝加哥瑟伯畫廊(Thurber Gallery)展出莫內、畢沙羅與西斯萊的作品。1889年,收藏家帕爾默夫婦(Potter and Bertha Honoré Palmer)正式開始收藏印象派畫作(圖2)。此前他們已於1887年購入旅荷美國畫家希區柯克(George Hitchcock,1850–1913)的作品(圖3),並於1889年自呂埃爾處購得竇加(Edgar Degas,1834–1917)畫作(圖4)。



帕爾默夫婦藉由當時旅居巴黎的芝加哥藝術經紀商兼策展人哈洛威爾(Sara Tyson Hallowell,1846 –1924)介紹,結識唯一正式成為法國印象派團體成員的美國畫家卡薩特(Mary Cassatt,1844–1926),並於日後請其為1893年舉辦的芝加哥世界博覽會(World’s Columbian Exposition)「婦女館」創作壁畫《現代女性》(Modern Woman)。另一位芝加哥藏家與藝術學院董事—萊爾森(Martin Ryerson,1856–1932)則於1891年入藏首幅莫內畫作(至1920年代共計入藏17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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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1895年,芝加哥藝術博物館已成為全球首座為莫內舉辦個展的美術館。1898年,竇加《芭蕾彩排》(Rehearsal of the Ballet,圖5)由艾爾德(Louisine Elder,後為Havemeyer夫人,1855–1929)在卡薩特的建議下購得,並於美國水彩畫協會(American Watercolor Society)的年展中展出。

在印象派進入美國的過程中,出現一批具文化企圖心的女性收藏家,如帕默(Bertha Palmer,1849–1918)與嘉德納(Isabella Stewart Gardner,1840–1924)等人,其角色不僅是消費者,更是藝術潮流的引領者與品味制定者。帕默集中推廣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與卡薩特等人,並將其收藏轉化為芝加哥藝術博物館的教育資源。
而嘉德納的收藏理念深受歐洲遊歷影響,其於波士頓創建個人博物館,典藏來自義大利文藝復興、荷蘭黃金時代與法國印象派的大量作品。她選藏雷諾瓦、竇加等人的畫作,將歐洲藝術世界濃縮於美國城市之中。前述收藏家的選擇性吸收形成一種「柔和的現代性」,亦即強調光影、美感與家庭生活,避開主題內容的政治性與表現形式的激進性,對後來美國印象派的主題傾向與風格侷限產生深遠影響。
二、美國印象派畫家的出現
1880年代末期,此前赴歐學習的年輕美國畫家陸續返國,並逐漸參與紐約、波士頓與芝加哥等地的展覽,美國社會始得進一步感受印象派的影響力,其中最大推手即為哈洛威爾。哈洛威爾(圖6)曾於1880年代在芝加哥舉辦的州際工業博覽會(Inter–State Industrial Expositions)中,極力推廣美國印象派畫家的作品。

例如:1881年至1884年間,韋爾(J. Alden Weir,1852–1919)、特瓦克特曼(John Twachtman,1853–1902)、切斯(William Merritt Chase,1849 –1916)與邦克(Dennis Miller Bunker,1861–1890)等人陸續展出風景畫。切斯於1883年在克里夫蘭美術館展出《惠勒小姐肖像》(Portrait of Miss Dora Wheeler,圖7),畫中描繪朱利安學院(Académie Julian)的一位女學生。由於切斯深受惠斯勒(James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影響,作品多以美國女性為主題。

1888年,希區柯克《荷蘭花販》(Flower Girl in Holland)由帕爾默夫人送至展覽會中展出。1889年,班森(Frank Benson,1862–1951)、蘭格(Henry Ward Ranger,1858–1916)與懷爾斯(Irving Wiles,1861–1948)等人亦展出風景畫。同年,特瓦克特曼展出10幅作品、哈桑(Childe Hassam,1859–1935)展出5幅、切斯則展出超過60件之多。而1890年的州際工業博覽會共計集結逾500幅畫作,其中包括竇加、莫內、畢沙羅、西斯萊與雷諾瓦等法國印象派畫家的作品,美國印象派畫家亦迅速吸收此一新畫風,並將其轉化為自身語彙。

三、為真理而藝術
1893年芝加哥世界博覽會前後,印象派運動在美國正值顛峰時期,該次展覽匯聚各國重要藝術作品,其中「藝術宮」(Palace of Fine Arts)展出大量法國印象派與現代藝術,改變社會大眾對於繪畫作品的看法,透過導覽、圖錄與新聞報導,觀眾學習到如何欣賞印象派的構圖方式與光線處理。
芝加哥的現實主義作家加蘭(Hamlin Garland,1860–1940)在1894年出版的文集《偶像的崩塌》(Crumbling Idols)中,收錄一篇基於1893年芝加哥世界博覽會觀賞切斯、哈桑、羅賓遜(Theodore Robinson,1852 –1896)、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1856–1925)、特瓦克特曼等人作品的經驗,所寫下的文章《藝術中的地方色彩》(Local Color in Art),被視為美國本土首次對印象派繪畫實踐的主要論述。
加蘭認為,現代美國繪畫應以不加矯飾的方式,專注於當代生活,並不需要仰賴源自過往的城堡貴族等浪漫情節。他主張,一幅描繪現代生活的畫作,應具備統一的視覺感受,捕捉世界映入眼簾的瞬間效應,並忠實呈現主題的特定性,避免理想主義、象徵手法或道德評斷。色彩的運用,應為光影賦形,捕捉「瞬時印象」(impressions of delight),是對視網膜感知平面形體的模仿,即忠於具體與真實,展現一種從未見於柯洛(Jean–Baptiste-Camille Corot,1796–1875)作品的生氣。越描寫在地與細節,畫作就越具普世吸引力。
四、美國印象派的在地化
在前述藏家推動與博覽會的影響下,美國印象派畫家開始有意識地將印象派風格應用於本土景觀與題材的創作,首位亦為最重要的實踐者即為切斯。切斯並未於巴黎習藝,而是在慕尼黑求學,故較不受學院體制拘束。他於1881年與薩金特及其導師杜蘭(Carolus-Duran,1837 –1917)在巴黎會面後,開始結合德國暗色調與法國印象派的自由筆觸。切斯返美後定居紐約,自1885年起即創作色彩明亮、氣氛開闊的城市公園風景畫(圖8),展現美國特有的都市生活樣貌。

此外,有部分年輕畫家選擇同時描繪城市與鄉村景緻。例如:梅特卡夫(Willard Metcalf,1858–1925)曾於1885年前往法國吉維尼(Giverny),並於1886年至1887年冬季遊歷北非,隨後再度返回吉維尼。他在北非所見之炫目光影與色彩,激發其對於現代繪畫的興趣。返美後,梅特卡夫專注描繪新英格蘭(New England)風景,尤其偏好麻薩諸塞州(Massachusetts)格洛斯特(Gloucester)地區。1890年,梅特卡夫已完全將印象派技法運用於美國主題,所繪風景畫作色彩濃烈,筆觸寬鬆(圖9)。

此外,哈桑亦於1887年造訪吉維尼,並開始創作筆觸輕鬆、速寫構圖的作品,畫中人物線條清晰,暴露於幾近刺眼的強光中。至1890年,他對風景的處理已見個人獨特風格,例如於紐罕布夏州海岸線外的蘋果多爾島(Appledore Island)與肖爾群島(Isles of Shoals)所繪之風景畫即為一例(圖10)。

1890年代,美國印象派畫家與法國印象派畫家在表現上有所不同,他們經常傾向於在風景畫中加入比例明顯、描繪完整的人物,而非讓人物與風景融為一體。例如:班森與塔貝爾(Edmund Tarbell,1862–1938)自巴黎返美後,共用位於波士頓的一間畫室。他們延續將優雅女性身影置於風景或室內場景的傳統(圖11),塔貝爾《姊妹們》(圖12)於1894年在波士頓展出時,即引起極大迴響。即便如此,就其他畫家的作品來看,風景仍是構圖的核心主體(圖13)。



最具代表性的純風景畫群體,即所謂的「調和主義者」(Tonalists),此派畫家受到日本藝術的細膩美學,以及惠斯勒的藝術風格深刻影響,特瓦克特曼為其中最重要的成員之一。他曾先後於慕尼黑、巴黎朱利安學院(Académie Julian)就學,並於1885年至1886年間的冬季返美,1890年前後定居康乃狄克州格林威治(Greenwich),在當地創作其早期的印象派作品《冰封的溪流》(圖14)。

此後,特瓦克特曼的畫作多描繪農莊四季風貌,尤以冬景最為出色,畫中常用白、藍等傳統冷調色系與亮橘,表現積雪、冰面與象徵未落之殘葉。特瓦克特曼的好友羅賓遜曾於1880年代在吉維尼與莫內共居作畫,自法返美後曾專程拜訪特瓦克特曼,並向其介紹莫內最新作品的風格。羅賓遜以自然風景為題的作品,筆觸、色彩與構圖均深受印象派影響,並帶有美國式的平穩與抒情,呈現出印象派筆法與鄉土主義的結合,而特瓦克特曼的雪景畫明顯受到莫內於1880年代的冬景系列影響,推測應與羅賓遜有關。
五、藝術殖民地的關鍵角色
美國印象派畫家除積極創作,亦熱衷建立「藝術殖民地」與教學體系,於美國藝術界傳播理念。所謂的「藝術殖民地」(artist colonies)即指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為數眾多的美國藝術家為逃離城市喧囂與學院體制束縛,選擇聚居於生活節奏緩慢的地區,而逐漸形成的藝術社群。此類藝術殖民地通常具有鄉村化、風景優美的特徵,畫家熱衷於此戶外寫生,捕捉自然光影與季節變化,符合印象派強調即時感受的特質。藝術家與家人均長住於此,並與當地居民互動交流,形成一種介於自給自足與文化實驗之間的獨特聚落。
切斯為最早推廣印象派的美國畫家之一,自1878年起便於紐約藝術學生聯盟(Art Students League of New York)與賓夕法尼亞美術學院(Pennsylvania Academy of the Fine Arts)任教。1890年代,他於長島(Long Island)希尼考克(Shinnecock)開設夏季戶外繪畫學校,融合教學、創作與社群生活,一度吸引數百位學生前來學習。

庫蘭(Charles Courtney Curran,1861–1942)於1888年至1890年間赴法留學,並多次重返歐洲,返美後任教於布魯克林的普拉特學院(Pratt Institute)、國家設計學院(National Academy of Design),以及紐約的克拉格斯莫爾(Crags moor)藝術殖民地。梅特卡夫則任教於藝術學生聯盟與古柏聯盟(Cooper Union)。特瓦克特曼曾與切斯一同於藝術學生聯盟學習,他於1890年在康乃狄克州科斯科布(Cos Cob)創辦夏季繪畫課程,自1898年起轉為藝術學生聯盟暑期課程,並自1902年起於麻薩諸塞州格洛斯特開設夏季繪畫班。
此外,美國其他地區的藝術家則聚集於伊利諾州蒙特雷(Monterey)與奧勒岡(Oregon),中西部畫家多前往印地安納州布朗縣(Brown County),加州藝術家往往聚集於蒙特雷或拉古納灘(Laguna Beach)。賓州的新希望(New Hope)藝術殖民地於20世紀初亦蓬勃發展,知名畫家如斯科菲爾德(Walter Schofield,1866–1944)與賈爾茲(Daniel Garber,1880–1958)皆為其成員。
世紀之交的美國人除為自身勤奮、進取、科技進步而驕傲,同時也普遍受到神經衰弱與身心疲憊所苦,在未受污染的鄉野進行戶外繪畫(plein air)遂被視為最流行的解方,特別廣受具空閒與財力的社會階層青睞。藝術家們亦更加努力追尋未被工業化破壞的自然景觀,形成一種對工業化都市生活與學院正統約束的反抗。表現出尋求純粹自然、美學自由與創作自主的熱情,並讓印象派精神在地化且廣泛流傳。
六、結語:美國印象派的退場
對美國作家加蘭而言,印象派畫家是與當下對話、熱愛自然而非歷史的藝術家,他們描繪眼中所見的世界,而非他人視角中的世界。印象派這一日漸廣用的詞彙,遂成為19世紀末觀眾的理想形式,欣賞此類畫作無需文學修養或歷史知識,只需一雙渴望愉悅與療癒的眼睛。
進入20世紀後,美國印象派作品以清新的光線與色彩沐浴觀者視野,呈現迷人的鄉村小鎮場景,滋養一個迷戀純樸、愉悅與閒適的國族想像已逐漸消退。1913年的紐約軍械庫展覽(Armory Show)後,美國觀眾遂將目光轉向巴黎所提供的全新形式與概念。
諷刺如斯,正是印象派所開創的「變化即常態」之現代精神,使其被歷史洪流所淹沒,此類曾被視為嶄新形式的繪畫,經歷近半世紀的風光後,藝術家又開始尋求更新的繪畫語言。儘管美國印象派追尋瞬間之光與視覺再現的繪畫風格,終於讓位於更具抽象性與理論性的現代主義作品,但漸被視為保守的印象派畫風,仍舊對美國繪畫的普及與大眾化產生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