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一詞被納入藝術史詞彙的百餘年後,如今其意涵已大為擴展,不再專指1870年代巴黎的一群特定藝術家,而是象徵一種創作取向:相較於畫室創作,更重視戶外寫生,以及重視當下甚於過往,重視日常甚於崇高,重視瞬間甚於永恆。今日我們對印象派的聯想,依舊與其起源緊密相連,但同時亦跨越更廣闊的地理空間與時間脈絡。
最為明顯的轉向,即當代社會對印象派的研究重心,乃置於該運動內部的多樣性與敘事擴展,嘗試將其重新納入更具跨國視角的典範之中。故此,學界日益重視印象派的流動性與可遷移性(mobility and fungibility),亦即印象派如何在全球不同地區留下足跡。此類研究不再一味強調法國的中心地位,轉而關注各地特有的在地實踐與創新表現,探討印象派初期倡導者中存在的多元文化背景,以及此運動於不同地區所展現的各異形態。

一、具有國際性特質的印象派運動
實際上,與法國印象派、1870年代巴黎展覽相關的許多藝術家,均具有國際背景。例如:畢沙羅(Camille Pissarro,1830-1903)成長於聖多馬斯島(Saint Thomas)的一個猶太人小社群,在前往法國就讀寄宿學校前,均長期生活於加勒比海地區。另西斯萊(Alfred Sisley,1839-1899)為英國籍,而卡薩特(Mary Cassatt,1844-1926)則為美國人。
除印象派並非天生具有法國性之外,欲將其視為一致性的風格或運動,本身亦存在困難,即便是前述具代表性的印象派畫家,其創作主題與技法亦相當多元。例如:卡薩特描繪富裕女性日常生活的室內畫作,在題材上與西斯萊、畢沙羅的風景畫便截然不同。畢沙羅則曾在創作中實驗點描技法,將未混合的相近色彩直接點塗於畫面,意圖在觀者眼中形成融合效果,此類新印象派的構圖方式,即融合當代色彩理論與印象派對光線轉瞬即逝的效果之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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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前述三位畫家外,印象派體系內亦包含更多技法、題材各異的創作者。正因如此,儘管難以為印象派藝術的全部創作賦予某種「普遍」特質,但基本上印象派畫家皆共同拒絕國家主導的藝術體制,並渴望尋求嶄新的視覺表現形式。例如:拒斥學院體制與傳統筆法,轉而強調筆觸可見的繪畫痕跡;探索合成顏料的使用、擁抱戶外寫生,以及對攝影新科技的應用等。早期的印象派藝術家並非社會意義上的激進分子而是中產階級,其目標在於與過時的制度奮戰,並推動自身與文化往新方向邁進。
二、伍斯特美術館的法國風景畫收藏
美國伍斯特美術館的館藏雖未能涵蓋所有地理區域,但仍包括許多來自不同國家的藝術家,其創作足跡遍及法國、比利時、荷蘭、德國、瑞典、義大利、希臘、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乃至大西洋彼岸的美國,生動展現印象派影響力的廣度,以及其技法與創作方式的可攜性與彈性,同時前述地區所展現的多樣性,亦與歐洲藝術史的風景畫傳統形成鮮明對比。
風景畫在歐洲繪畫體系中,歷來被視為地位低於歷史畫與肖像畫,除荷蘭畫家多以鄉村風光為主題外,大多數17-18世紀的風景畫仍以古代遺址為主要描繪對象。法國古典風景畫傳統始於17世紀畫家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與洛蘭(Claude Lorrain,1604-1682)(圖1),其發展出一種理想化的風景畫樣式,將廢墟與古代神話人物置於田園風光,常以義大利鄉間為靈感來源,並依據旅途中繪製的速寫構圖,描繪以坎帕尼亞(Campagna)地區為中心的理想景色,此一風格的風景畫在當時頗受歡迎。

當19世紀法國風景畫的主題轉向國內場景,即標誌繪畫題材的重大變革,以及新藝術疆界的探索。首先,戶外寫生在法國鄉村畫家間的日益普及,常被認為與17世紀荷蘭風景畫的影響有關,此類荷蘭風景畫因受法國藏家青睞,故可於羅浮宮與其他法國美術館見到。其次,此潮流亦與英國畫家康斯特勃(John Constable,1776-1837)的作品傳入法國有關,其以描繪英格蘭鄉村風景著稱,建立以觀察為基礎的風景畫傳統,法國藝術家在巴黎畫廊中亦可接觸其作品。
其中較具代表性者,為巴比松畫派(Barbizon School)畫家筆下的楓丹白露森林(Fontainebleau Forest)作品,呈現自然之美與未經人類馴化的野性,特魯瓦永(Constant Troyon,1810-1865)(圖2、3)與迪亞茲(Narcisse Virgile Diaz de la Peña,1807-1876)(圖4)即力圖捕捉此純粹形態的自然之美,其作品保有某種經驗性的特質,主要源自畫家與自然的直接互動,而非畫室中所構想的永恆合成圖像,而此類作品亦反映西方藝術史的一種新視角,即在某一時刻,從特定視點,以近乎科學的精確態度,研究時間、季節與氣氛變化所帶來的細微轉變。



儘管印象派畫家與巴比松畫派皆投注於戶外寫生,但其對經驗主義的追求則更為徹底,印象派畫家對自然的依附相對較低,轉而強調以鮮明色彩,探索光線與氣氛於特定瞬間所構成的視覺經驗。在1874年印象派首次聯展中展出的藝術家,包括莫內(Claude Monet,1840-1926)、雷諾瓦(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西斯萊等人,多曾於1860年代一同造訪楓丹白露森林。莫內尤其深受柯洛(Camille Corot,1796-1875)(圖5、6)、杜比尼(Charles François Daubigny,1817-1878)(圖7)與特魯瓦永影響,其1860年代的早期畫作多取材自楓丹白露地區。



其中,莫內根據現場速寫於畫室創作的《草地上的午餐》(圖8),即於畫面中藉由描繪光線穿透橡樹與山毛櫸林,展現其對色彩的關注,而快速、斷裂的筆觸,則為其筆下的楓丹白露森林,注入與前一代畫家偏好的柔和大地色調迥異之生動活力。

觀察伍斯特美術館的法國風景畫收藏可知,印象派畫家不僅活躍於巴比松與鄰近的楓丹白露森林,更拓展至可搭火車前往的巴黎近郊鄉村地區,例如:莫內於1870年代大多於阿讓特伊(Argenteuil)創作,1880年代後則移居至更偏遠的吉維尼(Giverny)直至辭世。另西斯萊的作品《洗衣屋》(圖9)被認為創作於巴黎西方約20公里處的波馬利(Port-Marly),此作即描繪巴黎鄰近地區的工業化前之生活樣態。

雖然有些印象派畫家並未描繪工業入侵的痕跡,但如畢沙羅亦曾於作品(圖10、11)中描繪遠方地平線上的煙囪,並將煙囪冒出的煙霧整合進構圖中,與描繪天空雲層的方式無異,突顯印象派畫家觀察各種氣氛效果的興趣與對瞬時性的關注,展現情感性的疏離與某種事實性的美學,不論是自然或人為的現象。這些場景的即時性與隨意感,賦予畫面親密與熟悉的氛圍,使觀者沉浸其中,接受其所傳遞的當下真實性,即便畫面本身實際上為畫家所精心構築,且看似毫無矯飾。相較之下,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1814-1875)描繪巴比松地區農民的畫作(圖12),卻於19世紀中期常被視為政治性作品。



三、伍斯特美術館的美國印象派收藏
伍斯特美術館收藏的美國印象派畫作,在數量上超越該館歐洲藏品,這些作品誕生於法國印象派首展的數十年後,卻見證印象派風格自1890年代起,跨越大西洋在美國迅速發展的歷程。例如:義大利裔的美國畫家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1856-1925)(圖13、14、15),雖非嚴格意義上的印象派信徒,卻採納許多印象派技法。



薩金特曾於1880年代多次拜訪莫內在吉維尼的住處,並開始嘗試更為鬆動與自由的筆觸,1880年代印象派畫作於藝術市場價值的上升,亦可能促使薩金特轉而遠離自杜朗(Carolus Durand,1837-1917)學習來的學院派優雅肖像風格。
這股迅速擴展的力道,常被歸因於多重因素的匯聚,尤其是當時大量曾於巴黎留學返美的藝術家,以及美國藝評界對「建立本國藝術風格」的呼聲,藝評家鼓勵美國青年畫家回望自身土地之美,脫離對歐洲主題的依賴。在1994年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舉辦的「美國印象派與寫實主義」展覽前言中即指出,美國印象派畫家與歐洲印象派畫家之間的最大差異,在於題材而非技法:
「使1890年代的美國印象派真正成為『美國印象派』的原因,並非他們如何畫,而是他們畫什麼,這些主題本身即是有意識地、明確地、特別地美國—即便他們的學院式構圖與印象派色彩、筆觸技法的結合仍深受法國影響」。許多在美國東岸新英格蘭地區活動的美國印象派畫家,即創作大量田園詩歌般的自然景色作品,哈薩姆(Childe Hassam,1859-1935)在緬因州蘋果多爾島(Appledore Island)描繪「精靈岩」(Sylph’s Rock)的作品,即為其中一例(圖16)。另梅特卡夫(Willard LeRoy Metcalf,1858-1925)的作品《序曲》(圖17),其描繪背景則位於康乃狄克州。

如同歐洲一般,美國在19世紀末亦經歷快速的現代化,尤以東北部各州所受衝擊最大,美國藝評家將美國印象派畫家們對自然田園風景的偏好,解釋為一種對於前工業時代的懷舊情感,刻意去除現代性的痕跡。例如:來自伍斯特的格林伍德(Joseph H. Greenwood,1857-1927)曾描繪伍斯特市郊的鄉村景致,並以一年四季的不同景象反映這座城市的現代化變遷(圖18、19),忠實呈現20世紀初的伍斯特在擁有多項產業支撐其經濟發展,而成為蓬勃興盛的城市之另一面貌。



此外,特瓦克特曼(John Henry Twachtman,1853-1902)的作品《瀑布》(圖20)描寫位於康乃狄克州格林威治(Greenwich)的科斯科布(Cos Cob)藝術村風景,該地區為藝術家提供一處寧靜的鄉間避世處所,同時亦可藉由鐵路快速前往紐約市區。另新英格蘭地區亦有其他藝術家聚落,其中康乃狄克州奧德萊姆(Old Lyme)的聚落,更被視為最早接納印象派風格的地點之一。

與法國印象派畫家所描繪的主題類似,美國印象派畫家亦積極描繪當地都市景觀,在伍斯特美術館的美國印象派收藏中,哈薩姆為代表性人物之一。哈薩姆出生於麻薩諸塞州多徹斯特(Dorchester),該地後來劃歸波士頓市管轄。他筆下的波士頓南區(South End)與紐約市一處公寓內部的繪畫,記錄此兩地於城市擴張與現代化時期的樣貌。
波士頓南區為一處相對較新的住宅區,哈薩姆於1885年在此繪製《哥倫布大道,雨天》(圖21),此街道於1869年完工,寬度相較於波士頓的舊街區更加開闊,象徵美國城市現代化的成果。另哈薩姆於1911年完成《早餐室,冬日清晨,紐約》(圖22),此作亦融入美國現代都市的象徵意涵,透過朦朧的窗簾,觀者可隱約看到遠處的紐約市摩天大樓。有研究指出,畫中最顯眼的建築即為曼哈頓中城的熨斗大廈(Flatiron Building),其於1902年落成,並被視為美國現代建築的巔峰象徵。


此外,特瓦克特曼曾接受委託於黃石公園進行創作,此一經歷對其而言,代表開創嶄新的取材方式,藉以捕捉不同於平時創作的美感。而帕夏爾(DeWitt Parshall,1864-1956)所描繪的大峽谷系列畫作,則由聖塔菲鐵路公司(Santa Fe Railway)贊助,該系列作品的創作目的非常明確,亦即為宣傳當地的偏遠地帶,並藉由作品中的宏偉規模與地景影像吸引觀光客。在美國西進擴張的國家敘事脈絡中,美國印象派的畫筆逐漸轉化為一種殖民工具,與美國20世紀初的西進國策相互呼應,畫中少有原住民的景觀描繪,藉此更加強化探索與征服美國邊疆的意象訊息。
四、結語
伍斯特美術館在1898年創立後的初期,即以積極接納印象派藝術,而開創不同於傳統的藝術視野。20世紀初,美國多座大城市的知名藏家開始熱衷於購藏法國印象派畫家作品,但大多數的美國博物館、美術館均尚未涉足此領域。相較之下,伍斯特這座新興美術館,雖最初展出者多為歐洲雕刻石膏複製品,但自創館不久後,隨即便開始與專門經營印象派畫家作品的畫廊積極合作。
近期(2025)伍斯特美術館來臺展出的眾多作品,即於該館創立的前20年間陸續進入館藏。之後,首任館長根特納(Philip Gentner)於1909年購入卡薩特的作品《雷娜.勒費弗抱著裸嬰(母與子)》(圖23),使伍斯特美術館與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同列為,首兩間購藏此位重要女性印象派畫家作品的美國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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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根特納再自巴黎的杜朗-魯耶父子畫廊(Durand-Ruel & Sons)購入莫內畫作兩件,使伍斯特美術館成為首批收藏莫內畫作的美國博物館之一,並成為全球第一座購得其標誌性作品《睡蓮》(圖24)的美術館,該館仍妥善保存19封與購買《睡蓮》相關的信件、電報,包括兩封與報關、運輸相關的電報,其餘則是該館與畫廊之間的通信。內容生動描繪根特納努力說服董事會,甚至請求延長付款期限的過程。

如今,在此卓越傳承的基礎上,該館仍持續擴充館藏,探索印象派在不同地域與風格演變中的新形貌,進一步貢獻於該藝術運動的全球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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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書畫藝術學系藝術史論組博士。曾任職於中研院、故宮南院、文化部、史博館、十三行博物館、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等單位,從事研究、策展、教育推廣等相關工作。研究領域為中國藝術史、韓國藝術史、中韓文化交流、亞洲陶瓷等,西洋美術則屬研究興趣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