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於1879年,評論在紐約舉辦的水彩畫協會展覽時,曾指出當時美國畫家多自歐洲學成返國,但有一位畫家則完全在美國本土養成,即為溫斯洛.荷馬(Winslow Homer,1836–1910)。儘管現今的研究者通常不將荷馬視為印象派畫家,其寫實主義風格多被界定為與印象派對立,此情形基本上符合其自身定位,尤其荷馬在後期藝術生涯中,更將自己形塑為充滿活力、獨立自主、本土化的美國藝術家。
荷馬在1850年代中期的職業生涯之初,便宣稱一個人若想成為藝術家,最好避免觀摩他人作品。但實際上,荷馬仍在成為畫家的過程中,吸收美國與歐洲藝術界的發展趨勢並與其互動,尤其與印象派共享藝術興趣,並在美國推廣印象派美學目標,使觀眾能欣賞該藝術風格在大西洋兩岸的表現。
一、早期養成:從寫實主義到謝弗勒爾色彩理論的啟發
荷馬出生於波士頓的中產階級家庭,1855年至1857年曾於石版畫師巴福德(John H. Bufford,1810–1870)畫室擔任學徒2年。此後以自由插畫家的身分開啟職業生涯,繪製插圖提供《巴羅圖畫報》(Ballou’s Pictorial)與《哈潑週刊》(Harper’s Weekly)刊登。荷馬於1859年移居紐約,此舉不僅得以接近出版社,更能持續在當時美國的藝術中心接受教育。
例如:荷馬在紐約以插畫工作維生的同時,亦於1859年至1860年與1863年,在國家設計學院(National Academy of Design)修習人體素描課程,並於1861年向朗戴爾(Frederick Rondel,1826–1892)習畫,創作大量自然主題的速寫作品。
荷馬於1860年獲兄長致贈法國化學家兼色彩理論家謝弗勒爾(Michel–Eugène Chevreul,1786–1889)的英文版著作《色彩的和諧與對比原理》(De la loi du contraste simultané des couleurs et de l’assortiment des objets colorés)。該書旨在協助藝術家能迅速、正確地觀察與模仿自然中的色彩變化,以及其於模特兒身上的反射,並指出人眼如何實際感知色彩與現實的落差,指引藝術家如何藉由色彩並置,創造最大的視覺效果。
此書對荷馬與印象派均產生深遠影響,在謝弗勒爾的啟發下,畫家嘗試描繪色彩在光線與空氣中的真實樣貌,並以裝飾性的方式強化色彩效果,讓整體畫面達到和諧。儘管荷馬與印象派畫家努力在畫面中捕捉氣氛與真實感,但亦同時尋求作品不再僅為轉譯立體現實的平面圖像,而是讓色彩與物體本身成為作品主體。
當荷馬首次閱讀謝弗勒爾的著作時,巴比松畫派中如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1814–1875)與柯洛(Camille Corot,1796–1875)等畫家的寫實風格,於其故鄉波士頓已深受讚賞,荷馬早期以寫實主義為創作出發點或因如此。荷馬於美國內戰時獲《哈潑週刊》聘請擔任戰地記者,期間創作除少數帶有英雄色彩的戰場場景外,更多則為描繪日常與私密的戰爭生活。
二、現代生活的觀察與印象派的連結
荷馬在戰後持續描繪日常生活,但轉而關注中產階級的休閒娛樂,且往往以女性為主角,例如:在《槌球場景》(Croquet Scene,圖1)中所描繪者,即為戰後逐漸出現在公共領域的女性,表現其自信、獨立、社會地位明確的現代生活面貌。此作為荷馬於1865年至1869年間,所創作的5幅以女性打槌球為題的作品之一。槌球為當時美國的新興運動,並在1860年代迅速於上層社會流行,主因在於此為少數男女可平等競爭的運動。

一如印象派畫家,荷馬在此作畫面中實驗性地運用謝弗勒爾的色彩理論與視覺構圖,將紅色洋裝與草地、樹木的綠色背景並置,創造視覺的補色對比。荷馬的槌球系列創作,使其可在構圖與主題表達上進行多元探索,多幅構圖相似的作品亦得以讓其深入嘗試主題的視覺效果,並以不同方式呈現同一主題。荷馬此後均延續與印象派類似的創作模式,反覆以系列形式發展畫作主題。
目前雖不清楚荷馬在創作《槌球場景》時,是否已熟悉莫內(Claude Monet,1840–1926)或其他印象派畫家的作品,但因其自1866年12月起前往法國工作一年,故極有可能是在該作品完成後不久,始得見到印象派畫作。荷馬在巴黎蒙馬特設有工作室,距離羅浮宮與1867年的巴黎沙龍展亦不遠,其於1867年的萬國博覽會曾展出2件作品,據此推測應對展場中的莫內早期印象派作品不陌生,甚至可能參觀過庫爾貝(Gustave Courbet,1819–1877)與馬內(Édouard Manet,1832–1883)在展場外自行舉辦的寫實作品展覽。就荷馬的作品與當時印象派畫家存在明顯共通性來看,其於法國期間接觸此類畫作實屬合理。
此外,1867年萬國博覽會中最受矚目者,即為日本藝術品的展出,自此開啟法國對日本文化的熱潮,儘管荷馬直到約10年後始於作品模仿日本藝術風格,但此股日後在美國流行的風潮,早已於當時對其悄然影響,使其藝術創作與對印象派的興趣產生聯繫。
荷馬於滯法期間曾偕同好友科爾(Joseph Foxcroft Cole,1837–1892)造訪塞爾奈拉維爾(Cernay–la–Ville)的藝術家聚落,並於該處創作如《乾草收割者》(Haymakers,圖2)等作品,模仿巴比松畫派的溫暖色調、鬆散筆觸、氛圍感強烈之風格,以及對鄉村農民生活的歌頌。科爾不僅在波士頓推廣巴比松畫派,亦致力於提倡印象派畫風,其身兼藝術經銷商與藝術顧問,協助擴大印象派在美國的知名度。據此推測,科爾極有可能鼓勵荷馬嘗試巴比松風格,並促使其進一步實驗印象派技法。

三、印象派的交會與日本主義的融合
荷馬返美後,再度投入之前即已關注的主題:現代中產階級女性的休閒生活,在其描繪美國中產階級女性從事風景觀光活動的場景中,荷馬將寫實主義運用於與印象派作品主題相似的現代生活場景,同時帶入充滿氛圍感、極具詩意的巴比松畫派風格。荷馬描繪導遊帶領女性登山的作品《華盛頓山》(Mount Washington,圖3)即為一例,此山為新罕布夏州白山地區最高峰,於19世紀60年代末期已成為重要觀光勝地。

此外,荷馬亦於1868年與1869年夏天繪製多幅山林風景畫,作法與其之前的槌球作品相同,均為自多重角度描繪同一主題。在此系列作品中,荷馬均刻意不呈現畫中人物所處背景或故事,僅專注描繪場景中光線與氛圍的真實樣貌,正如莫內在同一時期所做的嘗試。實際上,荷馬與莫內的畫面表現存在視覺的顯著連結,例如:莫內於1867年創作的《花園裡的女人》(Women in a Garden,圖4),即以強烈陽光下的女性休閒場景為主題,畫面充滿明亮色彩。

荷馬與莫內均視色彩為構圖與裝飾的基本元素,儘管「印象派」一詞直到1874年始正式使用,但美國藝評家早已於1860年代末期開始用「印象」描述荷馬作品所欲傳達的意圖。例如:《紐約世界報》(New York World)即指出,荷馬的畫作透過一層霧濛濛的光線媒介傳達對物象的感知,顯示其更注重再現視覺經驗的感知過程,而非提供明確的敘事圖像。
進入1870年代後,荷馬不再描繪具體的當代人物,轉而表現更具詩意的作品,此類畫作雖仍描繪日常生活,但主題已轉向鄉村傳統活動,與印象派對現代都市生活的關注形成對比,荷馬藉由該類作品展現對美國鄉村過往生活的懷舊,但畫面中仍延續印象派對氛圍感的追求。
例如:在《桃花盛開》(Peach Blossoms,圖5)中,荷馬刻意選擇日光被烏雲遮蔽的瞬間進行創作,藉此描繪色彩的變化,同時亦於作品中嘗試結合與法國印象派具密切關聯的另一藝術潮流—「日本主義」(Japanism),畫面中的桃花春意,令人聯想日本傳統繪畫中常見的櫻花枝條。在1876年的費城百年博覽會中,日本官方展館引發美國社會對「萬物皆日本」的熱潮,荷馬亦應無可避免地接觸到此類來自東方的藝術品。

荷馬對「日本主義」的吸收,使其作品既富現代性,亦受到當時藝評界的高度讚賞,運用「類日本風格」進行創作的方式,不僅反映其與法國印象派畫家同樣受日本藝術吸引,亦展現其精於行銷、善於掌握時代風潮的敏銳嗅覺,進而有意讓自身作品與藝術潮流建立連結。此外,日本畫的簡化色彩、優雅構圖,均與謝弗勒爾的色彩理論有所互補,呈現高度的裝飾性。
四、水彩中的瞬間與氛圍
荷馬自1873年起開始從事水彩畫創作,並發現此類媒材對其持續探索「描繪短暫性」的創作目標極具助益。由於水彩本身的透明特性,觀者能在《展望,緬因海岸》(The Outlook, Maine Coast,圖6)等作品中清楚看見荷馬的筆觸,同時因此類作品予人即興創作感,更增強作品所欲傳達的轉瞬即逝之意象。此外,荷馬亦擅於在其水彩畫中營造特定的氣氛效果,在《展望,緬因海岸》中即利用水彩的透明層次暗示海岸地區的潮濕氛圍。

荷馬常在戶外作畫,強調光線在自然中的作用,並宣稱其水彩畫是在戶外陽光下「即席繪製」(en plein air),主要目的在於捕捉自然界中光影、色彩與形態的即時樣貌。例如:荷馬於1882年完成的水彩畫《弗蘭波羅,英格蘭》(Flamborough Head, England,圖7)與《斯卡伯勒垂釣》(Fishing off Scarborough,圖8),均採用有限的色彩配置,僅以深色石墨、黑色粉筆、棕色紙與不透明白色水彩組成。在《弗蘭波羅,英格蘭》中,荷馬以不透明的白色描繪天空雲彩與前景人物相應,而人物同時利用棕色紙本身的色彩呈現,筆觸營造出雲朵移動的短暫視覺效果。


荷馬在水彩畫中亦將色彩做為裝飾性元素使用,以其1881年創作的《回歸,泰恩茅斯》(The Return, Tynemouth,圖9)為例,即見荷馬使用朱紅描繪漁夫與浮標上的高光,藉此強化畫面整體的組織性,但由於使用高透明度顏料,致使其色彩結構與荷馬大多數的水彩作品不同。此作呈現清晨日出的玫瑰色雲彩與溫暖的光線,尤其當漁夫自夜間航行歸來時,此類氛圍即特別明顯。

近期研究指出荷馬的其他水彩畫,例如1887年的《做個農家男孩》(For To Be a Farmer’s Boy,圖10),可能原本亦運用粉紅色陰影與淡紅色調,藉以營造夕陽餘暉,但由於荷馬作品中的大多數紅色顏料都極易褪色,故時至今日該類效果多已消失,不過在《做個農家男孩》中橙色與藍色的運用仍清晰可見。此作中橙藍並置的方式不僅強化視覺效果,亦為作品增添裝飾性,正如荷馬自謝弗勒爾所學的互補色理論,同時藉由自身對色彩的運用掌握能力,統一畫面結構,創造整體的和諧感。

約莫於1880年代,美國藝評界因荷馬作品中的氣氛效果與裝飾性色彩,開始將其畫風歸類為印象派,甚至進一步主張其比法國畫家更稱得上是印象派畫家。荷馬以其獨特的印象派風格取得成功,並激勵新一代美國藝術家,促成「美國印象派畫家群」的誕生。
五、結語:美國式印象派的轉向
1880年代之後,儘管荷馬的水彩畫保留與印象派的密切聯繫,但其油畫作品卻走向另一種創作方向。當時荷馬曾造訪麻薩諸塞州的格羅斯特(Gloucester)、英格蘭沿海小鎮卡勒考茲(Cullercoats),以及緬因州海岸的僻靜小鎮普魯特頸(Prout’s Neck)等地,描繪當地居民與大海之間,永恆且時常帶有悲劇性的搏鬥。
相對於透過戶外寫生完成的水彩畫展現即時性,荷馬於1885年完成的油畫作品《鯡魚網》(The Herring Net,圖11),則以陰鬱且具紀念碑性的人物刻畫,展現海岸嚴峻生活的英雄主義。荷馬為此作進行許多速寫(圖12),但在最終定稿中微調人物姿態,使主要人物的動作相互平衡,並集中視覺焦點,同時弱化畫中船隻的重量感。結果畫面呈現與印象派相似的構圖風格,例如:飛翔的海鷗、裁切的視角與具體的瞬間場景,但其深沉色調卻為主題賦予具紀念性、近乎永恆的氛圍。


與其精準還原眼前所見,荷馬在此作更強調當面對無常險峻大海時,漁夫所展現的勇氣與堅毅,此類敘事方向即與印象派追求捕捉「短暫與日常」的理念相應。《鯡魚網》如今被視為荷馬最具印象派特色的油畫之一,此作為波士頓美術館委其創作,描繪紐英格蘭主要漁業場景的系列代表作。
至1890年代,荷馬繼續以系列形式創作,並轉向專注於緬因海岸的純粹自然風景。以《緬因海岸》(Coast of Maine,圖13)為例,正如莫內在同一年代創作的乾草垛系列(haystacks)與魯昂主教座堂系列(cathedral at Rouen),荷馬亦創作多幅描繪特定時間與季節下海浪變化的作品。

儘管荷馬有部分油畫是在畫室中完成,另一部分則為戶外寫生,但其始終致力捕捉自然光與大氣的實感。當時美國藏家對莫內極為推崇,或許荷馬可能因此知道莫內在1890年代的系列創作,但無論其是否見過莫內作品,荷馬的創作動機始終源自同樣的藝術衝動且貫穿一生,更重要的是其藝術養成乃根源美國本土環境,而非源自歐洲傳統。
王明彥( 15篇 )追蹤作者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書畫藝術學系藝術史論組博士。曾任職於中研院、故宮南院、文化部、史博館、十三行博物館、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等單位,從事研究、策展、教育推廣等相關工作。研究領域為中國藝術史、韓國藝術史、中韓文化交流、亞洲陶瓷等,西洋美術則屬研究興趣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