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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菏薄菏專欄】NFT涼了,數位藝術家呢?

【薄菏薄菏專欄】NFT涼了,數位藝術家呢?

曾出版小說《遊戲自黑暗》的台灣作者李奕樵於今年五月曾公開發文表示「挺喜歡區塊鏈 NFT 這整件事」,原因在於「能百分之百確認會失敗的事物並不多見」,同時李奕樵也批判區塊鏈技術與 NFT(非同質代幣)屬於一種盛世浮沫,「就算區塊鏈就地圓寂也沒什麼遺憾」。他認為儘管其技術可能為真,但不僅消耗能源,也服務洗錢需求。作為浮沫的一部份,也作為一名喜愛《遊戲自黑暗》的讀者,這篇文讓我心有戚戚焉。李的文章就像一把手術刀,把腐爛失能的器官剜了出來,同時也似乎扎到了正常運作的剩餘部分。自 2021 年 NFT 狂潮結束之後已經過了四年,區塊鏈的世界除了剩下殺豬盤,還留下了什麼,曾經的工作者現在在做什麼,此刻值得寫成一篇文章。

NFT 熱潮退燒後,留下的是泡沫破裂的市場,還是仍在邊陲實驗的數位藝術家?本文沿著區塊鏈的歷史本文,從 2022 年 NFT 投機市場崩盤,回溯至 2012 年龐畢度中心展覽作品《Fuckyea》作者再現,再回到 2025 年重新檢視 NFT 作為數位藝術媒介的可能性與侷限。

盛世浮沫

曾出版小說《遊戲自黑暗》的台灣作者李奕樵於今年五月曾公開發文表示「挺喜歡區塊鏈 NFT 這整件事」,原因在於「能百分之百確認會失敗的事物並不多見」,同時李奕樵也批判區塊鏈技術與 NFT(非同質代幣)屬於一種盛世浮沫,「就算區塊鏈就地圓寂也沒什麼遺憾」。他認為儘管其技術可能為真,但不僅消耗能源,也服務洗錢需求。

他認為在這場末日狂歡中,唯一值得同情的人是數位藝術家,該文表示:「『把傳統藝術在拍賣場上的現象挪移到數位世界』的願景真的很美好。但將願景架構在龐式經濟上並不明智,整個自我催眠的過程沒什麼道理可言。」

作為浮沫的一部份,也作為一名喜愛《遊戲自黑暗》的讀者,這篇文讓我心有戚戚焉。李的文章就像一把手術刀,把腐爛失能的器官剜了出來,同時也似乎扎到了正常運作的剩餘部分。自 2021 年 NFT 狂潮結束之後已經過了四年,區塊鏈的世界除了剩下殺豬盤,還留下了什麼,曾經的工作者現在在做什麼,此刻值得寫成一篇文章。

拜金的失敗了,革命的嗝屁了

2021 年是一個疫情仍未解封的時代,量化寬鬆成果顯現,有錢人滿手鈔票,而 ChatGPT 卻還沒大行其道。大量的熱錢、人才以及注意力沒地方去,只能集中在數位世界,與數位世界相關的投資標的成為熱議重點。除了加密貨幣之外,同樣熱門的市場話題還有頭戴式虛擬實境等,或稱元宇宙。

在這個情境下,NFT 被寄託為「所有權革命」的象徵,似乎使用者能夠重新成為生產者,重新掌握生產工具,而不被豢養為數位服務的奴隸。在這樣刻意過度解讀(或作夢)的狀態下,數位藝術家發現了生存的出口,他們過去難以(或不曾)從藝術市場售出作品,於是紛紛加入這個尚未確立規則的虛擬大西部,企圖將他們的吃飯工具——創意程式寫作(Creative Coding)轉化為可交易的藝術品本身。在此之前,這項技能只能作為掙不得幾個錢的演唱會背景布幕,或者靠科技藝術補助續命的小機件。

但事實上真正獲得大量炒作、價格飛漲的 NFT 並非是使用程式碼寫成的數位藝術品,而是大頭像。這些大頭像作為數位收藏品,明示暗示著各類拜金元素,如遊艇、潮玩、金項鍊等。另一方面,確實有不少台灣藝術家獲得了市場的成功,拓展出全新的數位收藏社群。

當時市場過熱的程度空前,就連曾經推動非營利 NFT 專案的我也於 2022 年登上商業周刊、遠見雜誌等主流雜誌,後來我才知道當話題出現於此處,大概就是一項明確的、即將結束的市場訊號。

NFT 歷年交易量,2021 年是為高峰(資料來源

2022 年後 NFT 藝術市場退潮,交易量下降了超過九成。在 2025 年第一季,整體 NFT 市場的交易量僅剩八億元新台幣左右。從 The Block 的圖表中我們可以看到所有區塊鏈的 NFT 交易量都呈現雪崩式下降,只有比特幣的「銘文類數位收藏」於 2024 年創造一波小小的話題,但並未進入大眾視野。而交易者數目從 2022 年最高點 50 萬掉至 2025 年約 2 萬人左右(詳參 DappRadar 於今年五月的文章《NFT 藝術的驚人崩潰:從 29 億美元的繁榮到 2380 萬美元的破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從數據來看,無論是 50 萬人還是 2 萬人,我都不認為這是一個大眾市場,為何NFT 話題足以穿入大眾市場呢?或許是話題同時混合了拜金狂熱、技術顛覆以及民主化進程,梟雄與理想主義者同時站在舞台上,這兩類人的共通點就是擅於鼓動群眾注意力,因此批判者眾,驅之落物者更眾。

後來 NFT 果然如鬱金香、達康泡沫(Dotcom Bubble)一樣退潮,卻未完全退場。說穿了絕大多數的 NFT 只是一串紀錄在共同文本上的後設資料(Metadata),並且具有可轉換的所有權而已,要它死透並不容易。事實上除了炒作的數位收藏,足以投票的選票、書籍文本等也可以是 NFT,仍然正在被數位世界所使用。

Fuckyea 於龐畢度中心展出(資料來源

數位藝術類別的 NFT 並未消亡,他只是從盛世浮沫經歷劇烈地修正後,再次演變回小眾的利基市場而已。這個「小市場」的交易量重回穩定,內容也健康正常許多,長期參與的收藏家仍然持續投入。更重要的是「擁有權」的核心概念仍然不變,哪怕它只是一張壁紙。

龐畢度中心與數位考古

在盛世浮沫的十年前,2012 年一位匿名藝術家創造了《Fuckyea》,這件玩心之作被公認是最早的 NFT 作品。2012 年是個連 NFT 這組詞彙都還沒出現的年代。

這件作品後來在龐畢度藝術中心展出,影像中可以看到許多觀眾正在觀賞一幅低解析度的經典迷因 Fuck Yea stick figure,這是因為該名藝術家將迷因完整的編碼,儲藏在現在已沒什麼人使用的區塊鏈 Namecoin 上。好在區塊鏈資料的真實性如同大理石版一樣,難以被時間磨滅,這件作品仍然完整的被記錄著,後來被藝術機構挖掘,並且被展示到藝術殿堂。

延伸閱讀:龐畢度藝術中心宣示跨足收藏NFT藝術.典藏ARTouch

最早的區塊鏈藝術並非是由於市場或是功利的目的,而是源自於藝術家的好奇心與自主實驗。這位神秘的匿名藝術家於今年五月終於被找著了,原來是一名同時身兼程式設計師與數位藝術家身分的 Ryan Bell。

是一個名為封存者(Archivist)的 Medium 帳號找到的。封存者於今年五月寫了篇鉅細靡遺的文章《幹得好,2012──對加密藝術虛空的一次短暫回聲》(Fuckyea, 2012 — A Brief Echo into the Void of Crypto Art)。這篇文章從 Namecoin 的歷史訪談開始,以考古日記的口吻書寫了作者如何重新發現《Fuckyea》,並書寫了與 Ryan Bell 的訪談過程,同時穿插整個區塊鏈產業與技術的發展,非常值得一看。

該文於結尾表示「人們早在區塊鏈被建構為市場機制之前,就已有將其用於藝術、文化與自我表達的衝動實踐。它提醒我們『最具意義的貢獻,往往來自那些孤獨的實驗、被遺忘的原型,以及那些從未預期會被人注意的創作者。』」

Ryan Bell 不僅是最早的鏈上藝術探索者,他也經歷了整段 NFT 的起落,而且他並不是一名成功獲得回報的數位藝術家。我們可以在 Ryan Bell 身上看到盛世浮沫退去之後,他如何因應 NFT 這個對於數位藝術家而言曾經是落水浮木的技術。

他說:「在 2021 年 NFT 熱潮結束後,AI 生成藝術成為了大眾的焦點,我的前老闆把題目轉向了 AI,這害我沒辦法繼續在區塊鏈 NFT 領域工作。因此我嘗試轉型為全職的加密藝術家,在許多區塊鏈上發行作品。但不幸的是這些努力甚至無法支付軟體訂閱費、手續費和基本的生活開支,所以我只能耗盡扣稅後的積蓄。」

「⋯最終我賣掉了所有那些被網紅宣傳為未來『藍籌珍品』的 NFT,我認為這段時期大多數 NFT 是不成功的。儘管我積極支持其他藝術家並參與社群,但我仍然發現自己越來越遠離網紅和策展圈子。我基本上回到了起點,十多年後,並且在鑄造了許多超出我最初『hello world』與『Fuckyea 』的藝術作品之後。…忠於我的極簡主義,我沒有留下一件自己的藝術作品。…我希望這些故事能鼓勵人們繼續嘗試、創作和分享,而不必擔心自己的做法沒有立即得到認可。有時創意的真正價值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悄然顯現,以我們無法預料的方式被欣賞。」

我對 Ryan Bell 的訪談產生了共鳴。對我而言,區塊鏈世界中非市場性的嘗試真正蠱惑了我,讓我即使至今仍然投身於這個產業中。耗能的問題被以太坊解決了、洗錢被絕頂聰明的行動者轉化爲新型態的自由權利、密碼學技術與其後的密碼龐克精神產生了長足的演進,加速了隱私強化技術(Privacy-Enhancing Technologies, PETs)的發展,這些都得益於區塊鏈高效率匯集資源的方式,讓這些進步能夠發生。如何將這類匯集手法與龐氏騙局有效區分?或許是 fake it until you make it。

悲觀主義者可以適應所有的震驚;樂觀主義者卻預見著所有的希望。

NFT是後設資料,也是一坨大便

《我想怎樣就怎樣》(At my whim)於不同頁面的樣貌(資料來源

本專欄曾經介紹過的加密通訊軟體 Signal,其創辦人 Moxie Marlinspike 於 2022 年做過一個很有趣的小專案,名為《我想怎樣就怎樣》(At my whim),他巧妙地使用 NFT 平台與 NFT 協定(ERC-721)之間的設計漏洞,將一個看起來「很藝術」的數位藝術作品放到 NFT 平台上,當使用者購入,於自己的加密貨幣錢包打開時,卻會看到一坨 emoji 大便,這個創舉本身又成了一種藝術品。

Moxie Marlinspike 後來將整段嘗試與體悟寫成了一篇文章——《我對 web3 的第一印象》(My first impressions of web3),細數區塊鏈或 web3 的發展,事實上大量依賴中心化的平台,而且很容易因為平台政策或技術的壟斷而導致「去中心」的精神消失,最終 web3 很可能只是 web2 的加強版。

他認為真正要改變人與科技的關係,不能只靠口號,要設計出更簡單的程式開發系統、更好地分散集中化的信任關係,不然市場與人類的惰性只會讓「去中心」回到「平台壟斷」而已。

事實上我自己近期也遇到類似的狀況,我所創辦的非營利自治組織 FAB DAO 為了在區塊鏈的世界運作,曾於 2022 年發行「百岳計畫」,邀請六位數位藝術家以程式碼繪製山岳,並且發行為 NFT 進行加密貨幣徵集,該 NFT 除了作為數位藝術品,也具有投票權,可以決定 FAB DAO 的議案。該專案於三年前售出將近三千件後,獲得了一筆約莫百萬台幣的資源,由於幣價推升,這三年來 FAB DAO 成功自治,推動了不少以台灣為範圍的加密藝術及非營利行動。

但僅僅三年不到,由於上個月服務網域調整,又有收藏者再次購入新的百岳 NFT,我們才發現原來 NFT 的圖片跑不出來了。這是因為 NFT 寫在區塊鏈上時,其實只記錄了其後設資料,檔案畫素與運算資源太大,不可能所有內容都放在鏈上。

經過修復後,得以重現影像的《百岳》(Project %)

後來在數位藝術家黃新與一眾 DAO 友協力修復下,百岳計畫的山岳圖片才得以重新上線,沒有被非鏈上的瑣事給卡住。將此事對應李奕樵的臉書文章,讓我更加感概,一方面是當時一起出現的 NFT 專案,尤其是台灣專案,沒幾個存活下來持續行動,當然當初呼喊的理想與口號成為絕響;另一方面是區塊鏈技術的立意雖好,但仍有諸多現實困難需要挑戰,去中心是一個光譜,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百分百的去中心,就是言論自由也沒辦法百分百一樣;三來是數位藝術家真的挺可憐的,核心參與的創作者是自我催眠,外圍冷眼觀看的創作者遁入自證預言的失敗循環,數位藝術仍然處於未能市場化的階段。

過了這幾年,少數仍然積極參與,相信 NFT 能重塑數位藝術市場的藝術家非王新仁(阿亂)莫屬。王新仁最近的新作品《植徑集》(Polypaths)竟也要以 NFT 形式上架於數位藝術拍賣平台。或許如同該作品的藝術家紹介所言「我們每個人都是通過無數的分岔而形成的,不斷由我們所做的選擇產生。」

王新仁作品《植徑集》(Polypaths)(資料來源

就讓我們持續關注區塊鏈、NFT 乃至於數位藝術,觀察它是不是場龐氏騙局,看看戲中的明白人在不被同情的狀態下,能否避免就地圓寂,而是通向技術探索的下一個境界。

黃豆泥( 34篇 )

分散自治與數位主權探求者,白天於公部門服務,晚上為FAB DAO與Volume DAO成員,曾以《百岳計畫》(Project %)參與2022年林茲電子藝術節,並規劃北師美術館《Kng DAO》(2022)、台北國際藝術村《鏈上駐村》(2022, 2023)。嚮往制度設計與新興科技的撞擊,正在尋找有別於電馭極權與財閥亂鬥的第三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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