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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不再致命,蘇匯宇的小本閱覽室

致命的不再致命,蘇匯宇的小本閱覽室

如同他說的,「我不是要在『性』上做什麼突破,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什麼限制了它。」蘇匯宇並不借用當下時空的性壓抑來生產新的性論述,而是把過去被印刷裝訂好的性反常論述,在30年後重新拿出來擺設、朗讀。
扒開妳赤裸雙腿
啜飲著妳的縫穴
翻閱書本般,在那裡
我閱讀著致命的內容。

—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La Tombe de Louis XXX〉,《Œuvres Complètes》, Vol. IV, 1971
透亮的落地窗內,厚黑色的電視老盒子中隱隱傳出女人叫床的聲音。臨時性的展示書架上,要則是女體封面,要則是曖昧隱晦或故作端莊的書名,一本一本俗稱「小本」的色情刊物和寫真書,一字排開各個都上了年紀。一旁的螢幕上搬演著自然景象,搭配金士傑字正腔圓的小本朗讀。地下洞窟裡還有場戲,《自瀆有礙身心之說不可信(金賽博士)》正上演。不知是自然、生理、色情、文化,還是時代的間隙,在場的一切在公共的陳設情境中,顯得瑣碎又荒誕不成形。這是台北當代藝術中心(以下簡稱TCAC)「辛沙龍」第一季第一集,蘇匯宇帶來的《人生.享受.閱覽室》。
已經是幼稚園小朋友的父親了,蘇匯宇臉上黑框眼鏡鮮明如大學生,在前往鹿特丹影展之前,與我約在TCAC進行採訪。他夾雜著興奮和辛辣的情緒,分享他的蒐藏和作品,話尾習慣加上一句「超~屌~的,有沒有?」若用斷代史標示,展場擺出的是1980年代檯面下的色情出版;但用蘇匯宇的記憶標示,則是他國小五年級開始接觸世界某個環塊的媒介。那些混雜著身體、大腦皮層、意識活動、人際關係的殘留,在私密、記憶、夢境和歷史之中徘徊的當代夢魅。
「我不是要在『性』上做什麼突破,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什麼限制了它。」這是訪問近終了時,蘇匯宇的回應。我當時的提問是,對他而言,性是否承載著殊異於其它文化的意涵。
《性學專家:金賽博士》書封。(蘇匯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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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以前我就聽說,蘇匯宇手上蒐藏有一堆「小本」。對曾經想研究台灣1980年代本土寫真集的我來說,這像是條模糊的線索被我一直揣在懷中。訪問進行前,我和他站在落地窗外抽菸,他問起:「怎麼會想採訪我?」我坦承地告訴他這私心。做為回應,他熱衷地談起國民政府來台以前,曾經在上海出版《性史》的哲學博士張競生。在北大教書時,張競生利用寒假徵稿,蒐集大學生的性經歷,在1926年出版了《性史》,在中國狂銷卻被查禁,最後落得勞改的悲慘命運。「比傅柯(Michel Foucault)還早數十年哪!超屌的!下次我拿給你看!」
張競生在紅流裡遭貶低汙名了,他的姓名卻被台灣的色情書刊出版人借來當作銷售的餌。租書店最深處,「張競生」隔壁上下,可能是香港人寫的(偽)性知識《金賽博士》,或是夾著西方硬蕊色情照片的中文白話色情刊物《超級禁忌》,或是那「火麒麟」寫的什麼,怎樣看都是假名,也有人強調書籍內容改編「真人真事」。大家唯一的共通點:書封一翻開就是內文,性事描繪中間夾著外國硬蕊色情照片小別冊,敘事到封底結束得直接了當,一律不存在版權頁。
1987年,國小五年級的蘇匯宇,窩在租書店深處,帶著恐懼與興奮翻看這類小本。隨著年紀增長,1990年代的社運和文化烽火洗過他一身,這些記憶也被推到大腦最底處。再度冒出芽,卻是在一則與色情不直接相關的作品中:2012年的《稍待片刻》,透過彩色電視機COLOR BAR(彩色條紋訊號),回溯拼貼童年時期小耳朵衛星電視節目。
如人所知,蘇匯宇的創作一向脫離不了大眾媒體,《所以我們反覆呼喊》(2005)、《槍下非亡魂》(2007)、《恐怖的一天》(2010)、《你快走/我不要》(2010)、「電視、藥物與家庭錄影帶」系列(2010),從形式手法到內容揀選,他透過大眾傳播裡的各種cliché,將大眾文化符號重構成一種類似「解離症」的生理感知對象—他慣常以煙霧模糊空間與虛實的疆界、高速攝影在延時的效果中扭曲時間、媒體與現實拼貼造成誤指、本我透過媒體手法異化形成的疏離效果,在作品中呈現出失實的、人格解體的、錯接的記憶、自我旁觀的視界。我們幾乎可以說,蘇匯宇的作品是面對媒體影像時,人際和物我關係錯縱表現的精神解離症狀。
若是這些作品標示了蘇匯宇的某個創作階段,那《稍待片刻》之後的作品,則是在解離症狀中回溯成因,再符以解離症的生理感知與視域重現。
2012年,面臨上上一代離世,蘇匯宇幼時的記憶被嫁接回眼前。外公逝後,他整理外公的遺物,在書架上看見一本1970年代的《彩色電視機大全》,教導理工科學生如何修理電視機;一本外婆的書籍,中視周刊社出版的《婦女手冊》,民國62年8月16日初版,打扮、照護、縫紉、約會、室內設計、食譜,到香腸臘肉的製作方式一應俱全。
早年的科普書成為平行宇宙的黑洞口,召喚出蘇匯宇孩童時的「媒體」記憶,往後的《稍待片刻》、《凌風高歌》,都是記憶閃現後在私經驗和歷史的徘徊。《稍待片刻》中,衛星節目的混淆,變成虛構的廢墟;《凌風高歌》中重返歌星高凌風被三台剃除後夜唱的鳳凰大歌廳,成為真假人交錯的真廢墟,高凌風的形象、老人樂隊、舞台燈三頻投影,孤零零的組成一個錯頻、錯時的故人幻象。虛構的幽靈迴盪在歷史的夾縫場景內,「說是被淘汰都太委婉」,蘇匯宇拿著現狀與過去時空的流動和彼此照返,輕巧地駁回「媒體淘汰」說。
「從那時候開始,我覺得談論一個媒體現狀過於單薄,應該在時間差底下,談一種長期的、和記憶有關的,導致了午夜場系列的整批作品。(…)之前我都在講電視、講好萊塢,後來我才想起,書也是媒體,而且洗腦性更強,帶著科普的味道,標榜『根據暢銷全球名著』,和妻子有什麼問題可以翻、電視壞掉可以看,現在看可能是胡謅或不成立,但在那個年代,神聖性超過現在的媒體。」蘇匯宇不經心翻覽《金賽博士》,隨口念著活版印刷字的字樣:精子、分娩、同性戀可以治療。「以科學之名撩撥一些事情,什麼世界性、性世界,當奇聞軼事看,標題都很有趣,後面卻是女體的照片。」
「當時大家很確信有這種事情,有一套方法、一套說法,教女孩子、教修理電視,然後,我就想起A書。」國小看的(偽)性知識《金賽博士》,每則題目都只給兩頁文字解釋,每雙數書葉底部都印有一幅男女交媾手繪稿,男女性交姿勢參考。這本書的回憶勾連出後來長串的「小本」挖掘,「相距數十年後,無論理論、文學筆調、道德情境,現在看也許好笑,也許還是很性感,有時候翻身體還是會有反應。關係連結到記憶、身體、國家跟整個管制,加上時空距離,一切都像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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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目標是「禁忌」,禁忌是神聖的;加諸在它身上的禁忌使它成為慾望的對象。
—巴塔耶,《情色論》
1983年4月,佔據台灣政論雜誌前五大銷售量的《聯合月刊》,刊載了一篇專題:〈都是封面女郎惹的禍:透視「紙上色情氾濫」的問題〉(王威寧),內容是關於時興的女星寫真私處曝光到《封面女郎》雜誌露點大賣的討論。同時代,日報上屢見不鮮對女藝人服裝的限制探討、警方掃黃、東瀛賣春等相關新聞,以及同年度《封面女郎》社長因女藝人「穿幫照」被判刑,與立即籌畫新雜誌《明星映畫》的報導。
情色、軟性色情、硬蕊色情,在戒嚴末期社會檯面上下流竄,而早在1950、1960年代「色情默片地下劇場」末期連同放映販售才可得的「小本」(除了黃色小說,還有春宮畫),則在出版相關產業興盛的此時,混水摸魚地流入老小皆可到手的租書店、小書攤或萬年大樓裡。1980年代在台北讀小學的蘇匯宇,在那些場景裡面看見作者名為「張競生」的色情小本,以及根本不是金賽博士寫的《金賽博士》。
「我開始廣泛蒐集老書後,才覺得性這個題材影響我很深,同時它也很政治。小時候看會害怕,記得去萬年大樓買書,有個路人隨便開玩笑說:『囝仔郎袂使看!』(小孩子不能看)我就嚇到。心裡的自我警總。」
蘇匯宇的《自瀆有礙身心之說不可信(金賽博士)》(2015)當中,在性與醫療之間的高速攝影延時動線中,出現一名被剃頭的男孩。是懲戒,是矯正?可能難以辨識。倒是蘇匯宇丟了一條記憶的線索:
「國中謠傳有少年隊,是警察局專門抓小孩的部門,《青少年哪吒》裡有演的。當時雖然解嚴了,但還在動員戡亂,我一個同學放假結束,一個大光頭回來,問他也不敢講,後來才說是在電玩店被少年隊抓去剃頭。我們跟那個東西比想像中離得更近,想像中很自由,一旦踩到線還是很嚴密。」每一次幼年的A書窺探,到同學家看gay實戰片,直到蘇匯宇在國立台灣美術館展出《超級禁忌》館方應接不暇的抗議電話,慾望總是錯縱地與政治、管制、罪惡、墮落緊密交纏。
監控的精密化是自我規訓,正對面是禁忌;禁忌是構成情色的前提,逾越則反向定義了禁忌。「我的恐懼感、興奮感,性的那些事情實在很值得談。(…)性是核心於人很赤裸的狀態與人的關係,對我來說是好的媒介,可以用來談許多不同的議題。」
蘇匯宇作品《超級禁忌》中,金士傑朗讀同名小說中的部分文字。(蘇匯宇提供)
在巴塔耶的《情色論》後,如果我們記得傅柯的《性意識史》中,從權力的生產力探究性壓抑機制得出的結論:現代的權力機制透過所謂性壓抑,實質上生產了更多的「性反常」論述—生產它所要壓抑的性論述。那麼,蘇匯宇從色情材料展示、《超級禁忌》裡金士傑的小本朗讀,在錯接(嫁接)歷史場景的同時,在觀眾/讀者身上滋生出一種荒誕不成形的感知,實際上來自他破除了在現代的權力運作下「性禁忌-壓抑-論述-生產性(反常)論述」的線性軌道。
如同他說的,「我不是要在『性』上做什麼突破,我比較感興趣的是,什麼限制了它。」蘇匯宇並不借用當下時空的性壓抑來生產新的性論述,而是把過去被印刷裝訂好的性反常論述,在30年後重新拿出來擺設、朗讀。眼前這一刻的「逾越」對象是過時的文字,透過影像重構過時的色情公諸於現世,此時,取材自過時的論述瓦解了(同樣過時的)禁忌本身的神聖性。致命的因此不再致命,如夢如幻亦如初。
「書本是人編的、人翻譯的、人篩選的、人審查的,甚至有人檢查、有人躲藏,這整個過程中,知識不穩定,歷史也不穩定。而這不穩定超乎我們的想像。(…)歷史跟夢境很像,藝術家的任務不是釐清歷史,我寧可拿來跟夢並置,二者的不穩定是很相似的。(…)我的確一直在製造人家官能上的誤解,例如有人以為《超級禁忌》作品是拼貼的,後製合成、或尿尿是3D做的,會有錯認,我喜歡這種東西,沒辦法辨認哪種東西是穩固的。」
他說,他還在蒐集的過程中,整個《人生.享受.閱覽室》希望以後擴充成貨車式行動圖書館,「陳伯義也要寄書給我,說在中國城挖出了一堆A書,要借我展。」站在展場的大海報前,蘇匯宇按著大圖輸出上活版印刷,逐字逐句念了一遍,海報的左頁是粉紅色網點印刷的女幫男口交圖,右頁則是他從小本上抓出的文字:我們是同病相憐同在這個人慾橫流,勢力的社會生活,我們應該互相愛護才好吧!
念罷,蘇匯宇笑著說:「妳不覺得跟現在一模一樣嗎?」
天黑,落地窗外不再一片明亮,一臉大男孩樣的蘇匯宇終於趕去接送孩子,留我在展示空間裡,獨自一人把《金賽博士》裡精神科電擊治療同性戀的篇幅徹底地讀了個一遍。夢境、歷史、經驗、身體、政治,畢竟是相遇了。
陳韋臻( 23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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