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台灣日治時期的藝術創作,除了當時蔚為風潮且致力於畫出屬於台灣色彩的「地方色」(ローカルカラー)概念之外,其實當時出生的創作者們也是殖民政府啟動現代化之後,最直接面對當時社會劇烈改變的一個世代。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我們也試著用不一樣的途徑,在個人藝術風格的純粹分析之外,以三位生於日治時期前輩藝術家的現代性社會生活經驗切入,思考這樣的經驗在他們的創作生涯中,可能帶有的影響與給予當代文化的啟示。其中分別是藝術家張義雄年少時期在嘉義中學與日本同學的青澀之戀與當代BL文化的比對、顏水龍作為台灣設計與民藝的重要先行者、以及洪瑞麟在當時資本主義的體制之下,對礦工生活的細膩描繪。
張義雄的BL之戀?
談起張義雄,雖生於嘉義望族,叔母亦是當地知名的女性藝術家張李德和,也曾一段時間受教於陳澄波,但是他一開始的藝術發展生涯並非十分順遂。他先是被嘉義中學停學,父親過世之後,為減輕家庭負擔,拒絕家中的經濟支援,獨自前往日本考取私立帝國美術學校(今武藏野大學),但卻因為繳不出學費而被迫中斷學業,之後五次報考東京美術學校都失敗,但仍繼續到川端畫學校進修,也開始到街頭為路人畫像賺取生活費。戰後希望離開戒嚴且思想不自由的中華民國移民巴西,但卻在日本被騙光積蓄無法成行,在日期間仍創作不輟成為日本美術聯盟會員,後來回台辦個人畫展,也是台灣第一位受畫廊經紀的畫家,之後旅法期間,入選法國秋季沙龍展,也是首位獲得法國藝術家年金的台灣畫家,亦曾獲四等景星勳章等耀眼紀錄。(註1)
張義雄《少女》,油畫畫布,53×65cm,2001。(金仕發拍賣有限公司提供)
在張義雄的藝術人生當中,在嘉義中學的求學生活,曾與俊美的日本男同學有過一段純情的青澀之戀。當時課業表現不佳的他因為翹課偷看電影《巴黎的屋簷下》,被學校抓到後要求轉學懲處,最終的停學處分,讓這段戀曲無疾而終(註2),這段情感經驗也因此為他人生一個有趣的註記。日本明治時期之後,培養現代性思想人才的男校一直有所謂「學生男色」的風氣,也是當時各種性別與情感價值觀混雜的一個時代特色,擁有少年時代知心的同儕伴侶,是當時學生生活中常見的普遍現象。(註3)日本作家森鷗外(Ougai Mori)在《性慾的生活》(ヰタ·セクスアリス)中,就以自傳體的形式,詳細記錄了明治時代學生的男色風氣。在台灣,作家陳又津則是以BL的當代文化取向,創作出一篇以日治時期台北一中(今建國中學)為背景,虛構出的學生男色小說《河清海晏》。以當下視角解讀張義雄在嘉義中學的年少記憶,一方面是日本學生男色與殖民地文化混雜狀態的見證,一方面又帶有如同《河清海晏》風情式的BL想像。兩相對比之下,跨越了既有的時代框架。回到張義雄的繪畫作品,雖少見有類似主題的創作,但在晚年的《男與女》和《少女》畫作中,倒也出現了彷彿雌雄同體的視覺表現,十分值得玩味。
張義雄就讀嘉義中學期間與日本同學的青澀之戀。(翻攝自黃小燕,《浪人.秋歌.張義雄》,台北:雄獅美術,2004,頁17)
顏水龍的商業設計
商業設計常常是現今斜槓藝術家們為賺取生活所需,常常會選擇的「副業」之一。而在日治時期,曾在專業廣告公司工作,又曾為台中知名餅舖太陽堂擔任室內設計與視覺標誌設計的,就是知名藝術家顏水龍。出生貧寒的他,因為缺乏家庭經濟奧援,所以在東京美術學校西畫科畢業後,很早就需要為自己的生計打算,因而進入大阪的「株式會社壽毛加社」(今スモカ齒磨株式會社,製售齒磨,即牙粉),從事廣告設計,成為了台灣第一位專業廣告人。
顏水龍畫日本齒磨スモカ廣告海報,1934年印刷,2009年攝影。(©Wikipedia)
除此之外,他在推動地方民藝與「地方創生」亦不遺餘力。1937年,顏水龍自日本返台,一開始他是希望推動建立「美術工藝學校」,當時他提交相關計畫給台灣總督府,雖有獲得官方的重視與回應,並補助前期的全島工藝調查計畫,但後來隨著帝國日益加劇的緊張戰局,原有的施政計畫被打亂。顏水龍則以過去的踏查經驗加上自己的美術技巧,以「鹽草手提籠」作品,入選1939年底由日本通產省所舉辦的「戰時生活用具展覽會」,之後再獲補助於台南學甲與北門等地成立南亞工藝社的地方團隊,將鹽草編織的茄荎、草埔鞋等鄉土日用工藝改良製作成手提袋、拖鞋、門墊子等新產品,精美的工藝水準暢銷一時。之後在台灣總督府文教局主導之下,參與成立「台灣生活文化振興會」推動台灣造形文化運動(註4),但在戰爭日益擴大且後續的政權崩解與轉換,日治時期的官方活動隨即中斷,之後顏水龍則透過個人創作與教學的形式持續在藝術與工藝的領域中活躍,他任教時間最長的實踐家專,後來也成了台灣以設計知名的學府實踐大學,相信也是為其打下教學基礎的重要功臣之一。
顏水龍發表於1943年4月號《民俗台灣》的〈工房圖譜:竹細工〉研究文章。(國立臺灣圖書館提供)
顏水龍為台中市太陽堂餅店設計製作的向日葵馬賽克鑲嵌壁畫,1966年。(國立臺灣圖書館提供)
洪瑞麟的礦工畫與稻垣藤兵衛
台灣前輩藝術家洪瑞麟的礦工畫一方面呈現出當時工人階級的生活狀態,另一方面也提出對現代化後資本主義社會的觀察與批判。而這位藝術家為何會有這樣近似於左派式的思想與理念?想必與他年少時曾進入日本人道與無政府主義者稻垣藤兵衛(Tobei Inagaki)在大稻埕設立的學校稻江義塾有關。
洪瑞麟《入坑中》,綜合媒材、紙本,26.7×38.8cm,1955。(金仕發拍賣有限公司提供)
稻垣藤兵衛來自於日本兵庫縣,原以山地警察的身分在台工作,但後來因理念問題託病離職。1916年12月,在大稻埕創設「人類之家」主要救濟窮人,之後設立「稻江義塾」,以私立學校的形式著手貧困兒童的相關教育。1920年代,正值當時蔣渭水的「台灣文化協會」成立,各種批判殖民統治的政治活動如火如荼地進行,稻垣藤兵衛也是積極參與者之一。1927年7月,稻垣藤兵衛與「台灣新劇第一人」張維賢、林斐芳、周合源等人組成無政府主義團體「孤魂聯盟」,參與社會與政治改造運動,而艋舺人道救援組織「愛愛寮」創辦人施乾也隨後加入。(註5)但無政府主義的思想或許對於當時的台灣人與知識份子來說過於難以想像,甚至被認為是不切實際,「孤魂聯盟」雖是台灣提出該主張的第一人,但孤掌難鳴且勢單力薄。(註6)戰後,稻垣藤兵衛被遣送返日,並於1955年過世,結束其怪傑式的一生。由此可見,不難理解畢業於稻江義塾的洪瑞麟受到的人道主義思維洗禮,此外,相較於稻垣行動式的社會參與,他則是透過繪畫傳達自我理念,之後赴日留學,就讀帝國美術學校西畫本科,亦受到日本當時「普羅藝術」思潮影響,加上礦坑的工作經驗,他的創作內容因而趨向關懷勞動者,因而有留名於台灣藝術史的礦工系列創作。
洪瑞麟《礦工頌》,油彩、畫布裱板,60×90cm,1960。(順天美術館提供)
隨著時代的演進,針對台灣前輩藝術家的想像,事實上我們也必須隨時更新並從他們的創作與生活經驗中,找到可持續連結至當代的切入點與思考,才能讓這份屬於台灣的藝術史想像能夠持續更新。故本文嘗試從日治台灣藝術家的現代性經驗當中,找尋新的探索方向,如當下風行的BL文化風潮當中,張義雄的青澀之戀可以給予年輕世代對戰前歷史有怎樣的嶄新想像值得期待。在現今為求擺脫雜亂無章的「中華民國美學」,連教科書都被要求導入設計美感的當下,同時也曾「跨界」與「斜槓」到商業設計的顏水龍,他的藝術人生值得我們重新檢視。最後在當代藝術熱衷探討的左派與無政府主義等等前衛性思潮中,洪瑞麟的礦工畫則是因為大稻埕稻江義塾的原由,順勢連結到了台灣初次提倡無政府主義的稻垣藤兵衛跟「孤魂聯盟」,各種關乎於藝術史嶄新思維的連結與探索,其實就在不斷翻攪的歷史脈絡中等待我們發掘。
註釋
註1 參考自:黃小燕,《浪人.秋歌.張義雄》。
註2 參考自:潘家欣,《藝術家的一日廚房》。
註3 參考自:前川直哉。《男の絆——明治の学生からボーイズ.ラブまで》。
註4 參考自:林承緯,《顏水龍的台灣工藝復興運動與柳宗悅:生活工藝運動之比較研究》。
註5 參考自莊永明,《「日本怪傑」稻垣藤兵衛與稻江義塾、人類之家》。
註6 同上。
陳飛豪( 119篇 )追蹤作者
陳飛豪,生於1985 年。文字寫作上期冀將台灣史與本土想像融入藝術品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