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個意外的緣故,我在淡水住了兩日,所住的房間落地窗正對觀音山,因此得以細細觀賞常被遺忘的臺北象徵。30多年來居住在臺北,我與這座山並不陌生,卻也談不上親密。年輕時有過幾次週末去淡水用餐遊玩,或許會隨意地在觀音山前拍張照,卻從未真正如此凝視它。這次不一樣,我日夜對著它,猶如身處一場無聲的對話;那抹熟悉卻飄忽的山影,瞬間變得鮮活起來。它從不只是一座山,而它從不只是一座山,而是臺北人情感中的抒情寄託,是臺北人家鄉記憶中的朦朧象徵。連續兩日的凝視,細看觀音山被淡水河環繞,望著淡水出海口,景色隨臨海多變的天氣與海風吹拂而「百變」:清晨雲霧裊裊,正午陽光透亮直面,傍晚夕照變幻成多彩。
這兩天終於讓我理解了臺灣20世紀藝術家們筆下的觀音山為何各自不同風情,相同的山景實則反射著不同人的情感。我的收藏中有兩幅觀音山的畫作,一幅是陳德旺先生的近乎抽象的描繪,另一幅是洪瑞麟先生的作品,透過朦朧的色調與近景的淡水禮拜堂屋頂對望遠方的觀音山。洪先生筆下的觀音山,不只是單純的山色,而是投射了臺北人對淡水的整體印象,或許更蘊含了臺灣人對家鄉的一種共同記憶,我認為它們正描摹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臺北人對這片山水的歸屬感、對生活的安然,以及對未來的默然期待。曾經20世紀的臺灣藝術家對家園的描述,曾是文藝愛好者的收藏,可惜如今已不復存在,如今的藝術市場對應臺灣已是另一種價值態度。

人與土地之間的記憶總是互相映照。觀音山這樣的風景,對於臺灣藝術家來說,不僅是眼前景致的紀錄,更是心境的投射。這片山水記錄著歷史,也蘊藏著臺灣社會內在的不安與靜默的期盼。隨著時光流轉,臺北人對觀音山的凝視一如既往,卻因不同世代的際遇而多了些不同的詮釋。最近聽羅大佑以觀音山為名寫的歌曲,似乎正唱出這種微妙的心情:在現代的臺北,觀音山成為情感上的避風港,它像是穩定的依靠,又隱隱呼應著我們心底對於動盪世界的沉默對抗。當我們望著這座山,想像著平靜的生活,彷彿在這份無言的對望中尋求心靈的慰藉。觀音山時而艷陽高照、時而雲霧繚繞,彷彿在提醒我們:人與土地的羈絆,或許來自於我們內心對穩定的渴望與不安的隱忍。
這樣的思緒隨著落日散去,觀音山的輪廓在暮色中變得模糊而悠遠,似乎在輕聲回應我的凝視。每一位觀看者,都在它面前找到自己所需的力量,或安慰,或感傷。觀音山的美不在於其固態不變,而在於它的包容,它隨著每個人不同的心情與故事而變化著面貌。這座山的存在,像是倒映自我意識的鏡子。兩日的凝視,不僅使我體會到藝術家筆下的觀音山為何各異,也讓我明白在這變幻之間,我們都在無聲無息地書寫著屬於自己的心靈故事。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12月號38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