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斯科特.卡恩(Scott Kahn)而言,成名的道路宛如一幅逐漸清晰的畫布。1946年出生於麻薩諸塞州斯普林(Springfield)的菲爾德,卡恩在1970年代完成藝術碩士學位後,逐漸從當時風靡的抽象表現主義轉向專注於具象繪畫。儘管卡恩從當時便活躍於紐約藝術圈,他的畫作多年來卻始終低調,未曾掀起波瀾。數十年間,他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捕捉靈感,他形容自己的作品為「視覺日記」,既是對經歷的忠實記錄,也映射了內心的探索。這位藝術家像是隱匿於叢林深處的旅人,緩慢且堅定地編織著自己的視覺語言。
2018年,卡恩的作品因與畫家王俊傑(Matthew Wong)的連結而獲得廣泛關注。王在社群媒體上稱讚卡恩為其靈感來源之一,這讓卡恩的作品得到更多矚目。其畫風介於現實與超現實之間,帶有深邃且寂靜的美學質地。這不禁令人聯想到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的孤寂場景,卻又增添了一層更加私密的心理深度。卡恩於2024年加入卓納畫廊(David Zwirner),此次於香港舉辦的「藍月難逢」(Once in a Blue Moon)展覽標誌著他的亞洲首展,也是藝術家對月亮這一主題的深刻致敬。在這次展覽中,他的作品如同一扇扇通往內心世界的窗戶,展示了風景、人物與構圖間細膩而微妙的關聯。彷彿卡夫卡式的內在旅程,這些畫作既是現實的反映,更是一種心理的投射,引領觀者走入混合孤寂、疏離與詩意的情感空間。
靜默的交響
卡恩的作品從構圖上常呈現出封閉式的結構。畫中的空間似乎自成一個世界,如同築起城牆的庭院,屏蔽了外界的喧囂。近乎舞台般的場景,既吸引人靠近又帶來一種壓縮與阻隔深入的空間感。
作品《狼月》(Wolf Moon)屬於卡恩以滿月為主題的作品之一,靈感來自一年中的第一個滿月,傳說狼群在冬日的至暗時刻嚎叫覓食。畫面中,一輪低垂的滿月懸浮於漆黑的夜空中,與畫面下方深紅色的光禿樹林形成強烈對比。冬日的冷寂與捕獵的群體行動,這份二元情感既象徵新生的希望,又反映了人類在孤獨與社群需求間的掙扎,交織出既孤立又共生的視覺敘事。
卡恩的畫作總令人不自覺地聯想到格蘭特.伍德(Grant Wood)的《美國哥德式》(American Gothic)。伍德的構圖以精確的幾何形式與封閉的場景,讓觀者感受到熟悉的日常景象中潛藏的不安。類似地,卡恩在《狼月》中運用滿月與樹林的對立,將自然景象轉化為心理空間的隱喻。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曾論及,歸屬感並非來自外部,而是通過內心的反思構築而成。在《狼月》的封閉構圖中,卡恩邀請觀者進入一場心理迷宮,去直面內心深處的孤獨與恐懼,同時在情感張力中隱隱指向希望與新生的可能性。詩人姚強(John Yau)曾如此形容:「他的畫作像一個無法被打開的美麗盒子。」在熟悉的景象中融入孤立與迷惘,卡恩的作品如同心理風景的寫照,捕捉情感深處的無聲交響。
心靈深處的風景
相較於風景畫所呈現的封閉空間與遼闊疏離感,卡恩的人物畫則更加專注於個體的存在狀態,展現一種微妙的心理防禦與情感隔離。他筆下的人物彷彿戴著某種無形的面具,掩藏真實情感,將自己保護於一層自我構築的屏障之後。在《紙牌遊戲》(The Card Game)中,人物彼此對坐於桌邊,但缺乏任何直接的互動或交流。他們的姿態僵硬,神情冷漠,彷彿刻意避免情感的暴露與接觸。這些人物既是現實的描繪,也是也是心理的隱喻,捕捉了人類情感深處那種孤立卻渴望連結的矛盾心態。
卡恩曾形容他的作品為「視覺日記」,用以記錄日常經歷與內心的掙扎。他的人物畫不僅呈現了孤獨中的個體,更揭示了情感世界中的隱秘風景。這些角色看似身處共享的空間,卻被各自的心理屏障隔離,猶如迷失在自我構築的情感迷宮中。在這些冷漠的人物形象後,卡恩展現了人類在關係中既渴望理解又害怕暴露真實自我的矛盾心理。
卡恩的人物畫與風景畫形成了深層的對照與呼應。風景畫描繪了自然與心理空間的遼闊與封閉,而人物畫則細緻刻畫個體如何在內心世界中掙扎求和。兩者共同捕捉了人類內在的情感風景,通過自然與個體的結合,將孤獨、隔離與渴望的交錯表現得真切而耐人尋味。遂令觀者在欣賞的過程中,逐步深入自身內心的風景。
詩意的內在旅程
卡恩以其作品邀請觀者進入一場內心的旅程,進而反思自我與世界的聯繫,並在情感的迷宮中尋找出口。他的藝術不僅記錄了孤獨的靜默,更呈現了希望的微光,讓我們在熟悉的場景中感受到詩意與哲思的交融。正如卡恩所言,繪畫對其而言是一種再思考的需要,而他的畫布就像是一種詩意的再思考,而這份思考也在觀者心中悄然延續。
專訪斯科特.卡恩
《典藏.今藝術&投資》(簡稱典藏):您的作品常被歸類為超現實,您認為這樣的描述準確嗎?您如何看待外界對您藝術風格的解讀?
斯科特.卡恩(Scott Kahn,簡稱卡恩):嗯,超現實主義這個類別在藝術史上或許對人們來說相當熟悉,我理解他們可能會將我的作品與此聯繫起來,但我認為我的作品並不完全符合超現實主義的歷史定義,除了許多畫作確實帶有夢幻般的感覺。因此,我能理解為什麼人們會使用這個詞。
在描述我作品的類別時,我不認為我嚴格地屬於超現實主義類別。我不確定能找到一個詞來準確描述我的作品。有如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或奇里訶(Giorgio De Chirico)這樣的經典超現實主義藝術家。我同時也鍾愛早期的義大利文藝復興畫作,你也可以說那些作品帶有某種超現實主義色彩,而我確實對此有所共鳴。它們奇異而夢幻,不屬於這個世界。或許這是更好的方式來描述我的超現實主義風格版本。
典藏:繪畫對您來說意味著什麼?它是如何激勵您持續創作的?經過長期相對默默無聞,當您的作品突然受到廣泛認可,這是否改變了您對創作的看法?
卡恩: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在畫畫,我總是透過視覺來表達自己。我來自一個鼓勵投身專業職業的背景。所以當我上大學時,我是預科牙醫學生,但主修美術,因為我熱愛美術。當畢業之際,需要決定未來教育和職業方向時,我想到,我不想一輩子都在看別人的嘴巴,所以我決定追求成為一名藝術家的生活。
隨著時間的推移,表達自己和成為一名藝術家對我來說變得越來越重要。年輕時,我還沒有在智性上形成為什麼要畫畫的理由,我只知道我喜歡它。但現在我視之為我絕對必須做的事情,以理解自己和我周圍的世界。
「認可」,這發生得如此突然和意外。我15年來都沒有得到認可。我沒有經紀人。我住在我表親的閣樓上。我以為我只會在那待一年,結果卻待了八年。因此,這份認可來得既快又突然。
但我需要繪畫。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止我繪畫,即使沒有人對我的作品感興趣。繪畫對我來說是一種必需。我必須做。它就像一種藥物,不僅僅是一種愛好或令人愉悅的事情而已。這是一種再思考的需要,去理解自己和周圍的世界,並表達我的感受和經歷。
典藏:您曾提到將真實事件融入作品對您非常重要。在您的藝術實踐中,您是如何積極豐富自己的生命經歷,還是更傾向於讓事情自然發生?
卡恩:我總是將我的作品描述為一本視覺日記,對我來說,梵谷(Vicent Van Gogh)就是一個例子,他畫下了他生活中遇到的桌椅、房間、田野和人物。這也正是激勵我創作的類似動機,即表達我所經歷的生活。
正因為生活是不斷變化的,我的創作動機和對生活的感知也隨之變化和演進,這些都深深影響著我的作品。
典藏:在創作的歷程上,有哪些藝術家對您的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或是您特別欣賞的?
卡恩:梵谷或愛德華·霍普的作品中有一種寧靜感,這是我所感同身受的。我更傾向於那些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老大師們。觀賞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作品,能讓我在這個宇宙中感到不那麼孤獨,它們彷彿在與我對話,似乎有著與我相同的關注和感受。這就是我所尋找的。我希望被感動,而不僅僅是思考。
典藏:在甫開幕的「藍月難逢」(Once in a Blue Moon)展覽中,月亮作為核心元素在您的作品中具有什麼象徵意義和視覺角色?
卡恩:這也是一樣的,太陽、天空、雲彩,你知道的,就是觀察而已。這些元素每天都不同。它們變化無常且富有表現力。可能是晴朗的一天,也可能是陰沉的一天。那月亮可能是完美的、明亮的圓形,有時候它們會因為大氣條件而顯得有點模糊或朦朧。
我也喜歡窗戶。在《紙牌遊戲》(The Card Game)中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窗戶。我腦海中的聯想是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的《最後的晚餐》(The Last Supper),背景中有帕拉底歐式(palladian)的窗戶。
典藏:您如何看待自己從早期作品到現在的藝術風格和表達方式的變化?您希望觀眾如何體驗和解讀這些變化?
卡恩:我的作品進化得非常緩慢且自然,風格變得更加標誌性。我希望在視覺上簡化我所表現的內容,抓住事物的本質。對我來說,這是詩歌的元素之一,即去除經歷中的多餘元素,只保留精華。
所以,比如說早期的樹可能看起來更真實,但現在它們被簡化到只有樹的本質。它們不再是寫實的,但,你知道的,它還是一棵樹。
但我認為,即使我的風格已經演變,貫穿我所有作品的仍然是那種詩意的基礎。希望能將它簡化成感覺,並表達出這種感覺。一種表達,一種情緒和感覺,這對我在所有作品中都至關重要,即使追溯到幾十年前。
每個人對任何藝術作品的反應都不同。我認為人們會將自己的經歷帶入任何藝術作品中。我顯然無法控制這一點。我只希望首先他們能對其產生情感反應,感受到它在某個層面上與他們對話,無論是僅僅在技術專長方面的表面層次,還是在我試圖在那種繪畫中表達的更深沉、更深刻的層次。我們都擁有相同的情感、直覺、智力特質,以自己喜歡的方式來解讀藝術。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12月號387期
大學學習西班牙文,後修讀中國藝術史,有感於前生應流有鬥牛士的血液,遂復研習拉丁美洲現代藝術。誤打誤撞進入藝術市場,從事當代藝術編輯工作。曾任《典藏投資》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企劃主編,現為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