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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欣賞書法藝術?談書法品評的標準

如何欣賞書法藝術?談書法品評的標準

書法的創作工具為圓錐狀的毛筆,主要以獸毛綁縛製成,如同東漢蔡邕(132-192)所提「惟筆軟則奇怪生焉」,柔軟加上圓錐外形的特性,在書寫過程中很容易產生各種不同形狀的線條。經過漫長的書寫實踐經驗,逐漸發展出以控制毛筆行進方向為中心的筆法,開發出許多不同審美的線條。伴隨著功能相異的線條與運筆方法的成熟,字體(篆、隸、草、行、楷)也發生改變,於是從篆書一路演化到草、行、楷。

書法的創作工具為圓錐狀的毛筆,主要以獸毛綁縛製成,如同東漢蔡邕(132-192)所提「惟筆軟則奇怪生焉」,柔軟加上圓錐外形的特性,在書寫過程中很容易產生各種不同形狀的線條。經過漫長的書寫實踐經驗,逐漸發展出以控制毛筆行進方向為中心的筆法,開發出許多不同審美的線條。伴隨著功能相異的線條與運筆方法的成熟,字體(篆、隸、草、行、楷)也發生改變,於是從篆書一路演化到草、行、楷。

有趣的是,運筆方法(筆法)的發展,並非理所當然地往簡省便利的方向走,反而是趨向更複雜且困難的動作。最終完成的楷書字體,確實有著最為繁複的筆法,書寫起來遠較其他字體耗時費工。如此違反常理的發展,最可能的原因應該就是對於美的追求,人類唯有在追求美的事物上,可以做到不厭其煩,甚至無所不用其極,例如現代流行的整形醫美。隨著各個書體的誕生與專屬筆法的形成,不同的審美要求與創作理論也因應而生,書法藝術就這樣一步步地建立並豐富起來。

毛筆工具所特有的變化性,操作者的文化階級,加上非具象所具備的不受限性質(具象藝術比較容易被該物象的概念所限制),都讓書法有足夠條件發展成獨一無二的藝術。歷代評論家在面對這個以書寫人造文字為目標的非具象藝術時,莫不絞盡腦汁地思考,究竟要如何才能描述欣賞其中的美,如何才能判斷區別出品質的優劣。不過,在形諸於本身具備抽象模糊特點的文字時,傳統的書法品評系統就變得深奧隱晦而難懂;加上寫字本來就是統治階級與讀書人所專屬的技能與活動,因此發展的漫漫過程中,絲毫沒有考慮普通人的存在,屬於一種極為小眾的高端藝術。數千年發展下來,書法早已與一般大眾漸行漸遠。

當西式書寫工具快速取代傳統毛筆時,人們的識字率雖然也開始普及,然因對毛筆書寫不熟悉的緣故,讓欣賞的門檻變得更加不可踰越。對現代人而言,儘管書法依舊使用相同造型與內涵的文字,但那些看起來五花八門的奇特筆畫線條,卻顯得無比陌生,自然很難真正領略書法的美。

品書之評,比況奇巧

歷代的優秀文人在面對難以形容的非具象書法時,往往藉助各種的比喻、類比或想像等方式加以處理,這些優美華麗的文辭顯然又再次造成後代對書法欣賞的障礙與困擾。梁武帝蕭衍(464-549)評王羲之(303-361)「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古今書人優劣評》),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宋代米芾(1052-1107)相當不以為然,他說:「歷觀前賢論書,徵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是何等語?或遣辭求工,去法逾遠,無益學者。故吾所論,要在入人,不為溢辭。」(《海岳名言》)直接指出這些前輩們談論書法時,用詞遣字過於奇巧就算了,還一個比一個誇張,於是離真正的書法越來越遠,對於想要學習的人可說是完全沒有助益。

圖1 東漢〈鳳闕畫像磚〉,四川博物院藏。(何炎泉提供)

梁武帝的評語是否真如米芾所說那樣誇張不實呢?「龍跳天門」一詞不難理解,指鯉魚躍過龍門,從魚化身為龍的生動情景,清楚地描述那奮身一躍的矯健姿態。「虎臥鳳闕」也不是那麼艱澀難懂,只要回想一下動物園中老虎蹲坐時蓄勢待發的畫面,再加上漢畫像磚上常見的鳳闕建物形象(圖1),其實就是傳達出沉穩的優閒狀態。仔細想想這些字句,的確還蠻有畫面,而且毫不含糊。從王羲之的書法中(圖2),也確實可以清楚感受到這些動作。例如「哽」字(圖3),最後一筆就完全展現魚躍龍門的活潑健姿,「兒」字也頗有猛虎臥坐時的穩定與悠閒(圖4)。

圖2 晉 王羲之〈喪亂得示二謝帖〉,日本皇室宮內廳三之丸尚藏館藏。(何炎泉提供)

左:圖3 晉 王羲之〈喪亂帖〉之「哽」字,日本皇室宮內廳三之丸尚藏館藏。(何炎泉提供)
右:圖4 晉 王羲之〈二謝帖〉之「兒」字,日本皇室宮內廳三之丸尚藏館藏。(何炎泉提供)

反過來看看嗆辣毒舌的米芾如何形容書法,他說:「老杜作〈薛稷慧普寺詩〉云:『鬱鬱三大字,蛟龍岌相纏。』今有石本得視之,乃是勾勒倒收筆鋒,筆筆如蒸餅,『普』字如人握兩拳,伸臂而立,醜怪難狀。由是論之,古無真大字明矣。」(《海岳名言》)運用「蒸餅」、「握拳」、「伸臂而立」來比擬,感覺似乎是白話一些。不過,整體看來,其實並沒有比「龍跳天門」來得簡單明瞭。

就整個書法品評史而言,「比況奇巧」的方式還是主流。唐孫過庭(活動於7世紀後期)《書譜》:「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資,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生動地運用自然萬物來比擬書法的態勢與變化。古人能夠有效地利用具象事物來加以形容評論書法,的確是相當聰明的作法,無疑讓虛無縹緲的抽象審美可以有一個停靠的港口。

除了自然生態的比擬,利用人的姿態與風神來形容書法也是常見的手法,例如宋黃庭堅(1045-1105):「公主擔夫爭道,其手足肩背,皆有不齊,而輿未嘗不正。」(《漁隱叢話》)指抬轎的擔夫在經過狹窄路段時,無論身體四肢如何扭曲不正,終究還是會保持公主轎子的平衡。他這樣利用生活實例來解釋筆畫之間的張力與單字結構重心的問題,確實比較容易理解。

書品之第,如何為準

梁袁昂(461-540)《古今書評》對王羲之等25名書法家,運用了極為簡潔的文字逐一評點,然有些確實稍為模糊難解,如:「羊欣書如大家,婢為夫人,雖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陶隱居書如吳興小兒,形容雖未成長,而骨體甚駿快」、「韋誕書如龍威虎振,劍拔弩張」、「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有神」、「邯鄲淳書應規入矩,方圓乃成」等。

除了對書法美的形容,書家的等級分法也有所發展。梁庾肩吾(487-551)《書品》,將當時的善書者分為上、中、下三品,每品中又分上、中、下三等,共為九品。他將張芝(?-約192)、鍾繇(151-230)、王羲之列為上之上的最高品。唐李嗣真(?-696)《書後品》,在九品之上又加上逸品。不過,影響最大的,還是唐張懷瓘(生卒不詳)《書斷》所定出的神、妙、能三品。

書品等級如何劃分並非討論重點,比較重要的是區分優劣的標準。這些判斷條件是否具有普遍的客觀性?是否因時或因地而異?若是無法釐清這些根本問題,無論如何討論歷代的品評觀點,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如何才能被評為最高等級呢?庾肩吾《書品》說:「若探妙測深,盡形得勢;煙花落紙,將動風采;帶字欲飛,疑神化之所為,非世人之所學,惟張有道、鍾元常、王右軍其人也……允為上之上。」李嗣真《書後品》說:「倉頡造書,鬼哭天廩,史籀堙滅,陳倉籍甚。秦相刻銘,爛若舒錦,鍾、張、羲、獻,超然逸品。」宋朱長文(1039-1098)《續書斷》提出:「傑立特出,可謂之神。」到了清代,包世臣(1775-1855)《藝舟雙楫》認為:「平和簡淨,遒麗天成,曰神品。」

被列為神品第一的張芝、鍾繇與王羲之,在歷代似乎都沒有太大疑議,隱約可以感覺到背後確有一套運行標準存在。但透過文字的描述時,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庾肩吾《書品》:「王工夫不及張,天然過之;天然不及鍾,工夫過之。」袁昂《古今書評》:「張伯英如漢武帝愛道,憑虛欲仙。」唐太宗(598-649)〈王羲之傳論〉:「所以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梁武帝《古今書人優劣評》:「鍾繇書如雲鵠遊天,群鴻戲海。」透過這些優美的推崇文字,的確不太能看出這三人書法造詣的神奇境界,而且可能還有一頭霧水的感覺,許多人心中或許也開始為米芾當年的感嘆瘋狂按讚吧。

顯然各家所論標準並不一致,每個人的著眼點也都不盡相同,甚至有不小的出入。不過,最終的結果卻出乎意料,也就是評出的書家名次大同小異,分別不大,隱然有一套普世客觀的標準在作用著,只是每個人在形諸文字時所探討的角度不同罷了。這就如同瞎子摸象,大象依然是大象,從未改變過,只是每個人嘴裡吐出的「大象」並不一樣。

隨著現代人對於毛筆的陌生,原來的傳統品評系統已完全難以為一般人所理解,不過書法藝術卻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轉機,例如識字率普及、照相製版、網路發展、數位元影像、電腦科技等等。若能善加利用現代化所帶來的諸多便利,重新分析書蹟與傳統品評文字的關係,或許可以超越文字所產生的層層欣賞障礙,真正探索古代書法的品評標準與運作方式。

筆者無意於迷霧中製造出更多謎團,只是單純希望可以利用現代的知識、視野與工具等,重新檢視古代的書法名品,試圖梳理出背後品評系統的運作模式,回過頭來理解傳統書法賞鑒的標準所在,讓書法這個悠久的藝術能夠真正進入現代化,享受現代所帶來的種種優點,繼續發展出新的生命。同時也希望為還站在門外遠觀的人,提供一個可以一親芳澤的機會。


何炎泉博士品鑑書法最新力作

《書法這麼美!縱覽橫跨一千六百年國寶書蹟》

怎樣才算是好字?要怎麼看?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副處長何炎泉博士用現代審美觀點談書法藝術。

《典藏.古美術》自第340期推出「書品」專欄,由本文作者何炎泉執筆導賞。更多文章請參閱雜誌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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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炎泉( 13篇 )

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