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文獻和實際作品相符的驚喜
在許道寧的〈秋山蕭寺圖卷〉(圖1、2)的題跋(大正十二年六月,1923)中,內藤湖南(1866-1934)如此記述:
余所見道寧畫二本,其一〈江山積雪圖軸〉,出《宣和畫譜》,有政和甲午御題,今歸小川氏(註:小川為次郎)尚簡齋,脫化楊昇,去肉存骨,勁氣獨橫。其一則此卷,梁蕉林題曰「秋山蕭寺」,豈即《宣和譜》所錄「山觀蕭寺圖」歟。(中略)今歸藤井氏(註:藤井善助)靄靄莊,夫北宋名畫於今獲之,珍比球圖,矧此劇迹,世所罕覯,可不寶重諸。

在20世紀初以前,從未有《宣和畫譜》或《石渠寶笈》等清宮目錄中所載的作品傳入日本,因此,當記載中的實物擺在眼前,這種興奮感可想而知。
辛亥革命前夕的宣統二年(1910),京都帝國大學的內藤湖南與同事狩野直喜、小川琢治、富岡謙藏等一同前往北京進行敦煌文獻調查。在訪問北京期間,他們在端方宅邸親眼見識了包括郭熙〈溪山秋霽圖卷〉(現藏美國弗利爾美術館)在內的「著實令人驚嘆的眾多傑作」。回國後,他們向關西的財閥收藏家介紹了這些傑作並鼓勵購藏,這便是如今「關西中國書畫收藏」建立的起點。以這些新購得的眾多作品為基礎,內藤湖南開始重新構建中國的文化和歷史,他積極研究,並以「題跋」的形式傳達他的價值觀。本文希望藉由觀察這些漢文題跋,探討在這個時期流入日本的北宋畫作及其影響。

湖南題跋的記述和結構
材料方面,今有《湖南文存》(全16卷,收錄於築摩書房《內藤湖南全集》第14卷),第五卷收錄了善本,第六卷是金石拓本,第七卷是書法,第八卷是繪畫,第九和第十卷則包含一系列有關日本書畫的題跋。藉由審閱這些內容,可以瞭解內藤湖南是如何從新渡的中國書畫中形成獨特的歷史觀。在那當中,湖南鑑識並題跋的北宋繪畫有15則。
內藤湖南的中國繪畫史觀,首先是建立在堅定的南北宗論之上,他循著這樣的理念搜索新渡的名品,並以流利的漢文記述其歷史發展和意義。在江戶時代以後,文人畫流行於日本,日本文人會在畫上賦詩和題跋,或是製作「箱書」(在書畫收納盒上簽名押印),但是比較少像中國那樣在書畫作品後添附長篇題跋。湖南可以説是日本美術史上最積極從事題跋的人物之一,此舉反映了對中國文人模仿和鑑賞方式產生變化,而湖南作為跋語讀者的同時,肯定也設想到自己的題跋將來會被中國文人閱讀。
內藤湖南題跋的特點是,首先在前半部分廣泛蒐集史料,考證畫作及畫家在中國文獻中的描述,然後將史料與眼前作品進行視覺性的結合,接著在湖南自身建構的中國藝術史中,賦予其位置和重要性。最後整理著錄、遞藏等資訊,並以讚美現今所有者為結尾,這便是他題跋的常見結構。

以范寬作為例子,現在上海博物館中,兩塗軒捐贈的〈秋山蕭寺圖卷〉(圖3),在過去為大阪美術收藏家齋藤悅藏(董盦)所藏。內藤湖南將之認定為真蹟,在題跋(圖4)開頭,他先引用了郭若虛的〈論三家山水〉(《圖畫見聞志》),然後指出在米芾之後董源、巨然備受重視,並稱范寬是「不祧之宗」:
蓋米老以前論畫者,皆如此無有異論矣。米老出而重董巨,然猶謂「凡收畫必先收唐希雅、徐熙等雪圖、巨然或范寬山水圖,齊整相對者,裝堂遮壁」。可見,范寬於山水為不祧之宗矣。畫迹存者甚鮮,其傳於我邦而精碻無疑者,惟有此〈秋山蕭寺圖〉耳。
這段之後,他又引用了文獻的描述,如郭若虛「山巒渾厚,氣勢雄強」和米芾《畫史》「晚年用墨過多,土石不分。雖然氣勢雄傑,但深邃如夜幕,土石不分,物象幽雅,品質均在李成之上」等語,並認為「觀此圖,無不合者」。

接下來,湖南抄錄了高士奇《江邨書畫目》和阮元《石渠隨筆》中可能指涉這件作品的段落。對於文獻中沒提到的火燒痕跡(圖5),他採信了卷中李芝陔(清末收藏家)跋的說法:「曾歸馮氏而燬于火者、殆信然」,他認為火燒的殘損無傷大雅,小結道:「畫筆之貴,雖斷縑零墨,使觀者神往,何論其全缺。」

當時,有很多中國收藏家或古董商將收藏送至湖南的別墅「恭仁山莊」,他將這些作品留在身邊數月,有些甚至長達數年。他認真地研究文獻,搜集史料,細緻入微地觀察,盡心盡力為這些作品製作題跋。很多題跋都是在湖南從京都帝國大學退休的大正元年至昭和八年去世期間(1912-1933),在恭仁山莊集中撰寫的。
李成與董源:南北宗論的視覺驗證
在南北二宗的觀點下,內藤湖南相當重視五代畫家,以及北宋早期的李成和董源,他對李成.王曉〈讀碑窠石圖〉和董源〈群峰雪霽圖卷〉評價甚高。有記載說湖南曾對於李成〈讀碑窠石圖〉(圖6)曾經非常仔細地觀察考究。實際上,湖南在民國六年(1917)訪問北京期間,巧遇為天津水災籌款而舉辦的「京師書畫展覽會」,他是在那裡看到此作與王維〈伏生授經圖〉等眾多名品。〈讀碑窠石圖〉的箱內題記為丁卯(昭和三年,1928),在歲月洗禮下,他所認為的北宋繪畫代表作輾轉從中國傳入日本,成為了阿部房次郎的收藏,這對湖南來說應該特別感慨。

〈讀碑窠石圖〉附卷中,有完顏景賢、長尾雨山等人的附屬題跋,湖南在此引用了米芾的「無李論」,將此卷斷為珍貴的李成真蹟:「但營邱至今,幾乎千年,真本見存者寔鮮。其真而精者,舉世推此〈讀碑窠石圖〉為第一,無異言矣。」
此外,「讀碑窠石圖」在周密《雲煙過眼錄》、夏文彥《圖繪寶鑑》甚至《宣和畫譜》中皆有著錄,在完顏景賢收藏這幅畫的期間,就已經存在相關爭議(註1)。湖南針對落款的問題,以及李唐、王崇合作的到底是一幅還是二幅進行了考察,得出的結論是,這件作品並非周密所記錄的王崇合作版本,而是《圖繪寶鑑》中所記載的版本。
是其所見,為此圖無疑。夏氏書作於元末距今亦已六百年,雙軿挂幅,縑素完好,咸熙面目,毫髮不損。間渡滄海歸于江之阿部氏老龍館,豈非希世鴻寶,自有神物呵護而然耶。(中略)以合作之跡,宋人絕少,而此幀具北宋兩名家,為世所希有。文石之子放,猶疑其與王崇本,是否各別。竊謂,余此一跋,庶乎可以折千古未決之獄矣。
有意思的是,湖南對於自己解決「千古未決之案」很是欣喜,同時又感慨在日本重見過去在北京遇到的名品(箱裡題記「禹域滄桑之變,以近日為甚。惟此一事,可以盡世態之推移矣」),他對這幅作品一定懷著特殊的感情。要補充的是,在當時王曉本.吳靜心本《翁覃溪手校禊帖二種》(圖7)已經傳入日本,冊中有翁方綱以小字說明王曉……(節錄)

註釋:
註1 古籍中有幾則紀錄可能對應於〈讀碑窠石圖〉,但描述有異,一說為李成和王崇合作,又一說和王曉合作。周密《雲煙過眼錄》:「李成〈看碑圖〉,乃李成畫樹石,王崇畫人物,今止有一幅,其人物一幅則不可見矣。余生平觀李營丘,當以此幅為最。」夏文彥《圖繪寶鑑》:「王曉,泗州人,善畫鳴禽、藂棘、鷹鷂,師郭乾暉而遊其藩,亦能畫人物,極古拙,嘗於李成〈讀碑圖〉上見之。」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瀧精一〈北宋の画跡〉,《國華》第494期,1932。
関西中国書画コレクション研究会編《中国書画探訪 関西の収蔵家とその名品》,東京:二玄社,2011。另有中譯本《中國書畫‧日本收藏:關西百年收藏記事》,臺北:典藏藝術家庭,2015。
曾布川寬〈近代における関西中国書画コレクションの形成」〉,收入《関西中国書画コレクションの過去と未来:国際シンポジウム報告書》,2012。
石曉軍〈内藤湖南中国絵画題跋研究序説─基礎史料の整理および初歩的考察─〉,《国際言語文化論集》第3號,2022年。
塚本麿充〈世界のなかの関西中国書画コレクション―そのグローバル・コンテクストとローカル・ネットワーク―〉,收入《関西中国書画コレクション研究会設立10周年記念 中国書画の時空》,2022。
(完整文圖請見《典藏.古美術》374期〈內藤湖南與北宋繪畫──從觀察、文獻到題跋〉,作者塚本麿充(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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