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富的最高境界─書畫商品的興起

明代嘉靖、萬曆年間(1522-1619),江南地區經濟繁榮,手工業鼎盛,傳仇英(約1494-1552)所作的〈清明上河圖〉卷(圖1)中,可見晚明注重商品消費與生活享樂的城市風情。熱鬧的城市街道宛如大型商場,人潮川流不息,店家展示著各式商品,一間骨董店擺滿文物古玩,老闆正向客人展示一件繪畫掛軸,重現了明代古玩書畫的交易現場。
江南名城蘇州(古稱吳門)在當時可謂人文薈萃,走在藝文、美學、與時尚前沿。明四家之一的書畫大老文徵明(1470-1559)在此地帶領吳門畫派,備受推崇,做為明代中期蘇州文人圈的領頭羊,其書畫作品亦成為搶手商品。後有出身藝文世家、亦為古物鑑藏大家的項元汴(1525-1590)、王世貞(1526-1590)、詹景鳳(1528-1602)等人,引領江南地區的文物鑑藏風氣與藝文潮流。文徵明之孫文震亨(1586-1645)所著《長物志》更帶起一陣「古物熱」,標榜具有文人品味的生活風格,包括各式物品的選用,提出區分「雅」與「俗」的個人審美標準,尚古風情與文化展示成為附庸風雅的重要指標,為晚明物質文化掀起浪潮。
晚明熱絡的書畫消費市場,主要來自人事、雅賄、庋藏需求的推波助瀾。「人事」為社交所用之贈禮,以書畫作為朋友交往的禮物、應酬交際的禮品、人情酬酢等。文獻中即記載明人黃姬水為即將遠行的友人準備臨別贈禮,向文徵明弟子錢穀(1508-1578)訂製了一件畫扇,並特別叮囑錢穀為此作簽署文徵明款。以往被視為「贗品」的假貨,竟成為客製化的商業訂製項目,令人嘖嘖稱奇。
「雅賄」則是將書畫用於拉攏、賄賂官員,以具有文化內涵之書畫名品,掩蓋金錢往來,作為美化賄賂行為的手段。晚明權相嚴嵩(1480-1567)、與子嚴世蕃(1513-1565)熱衷收藏古代書畫名蹟,欲攀附拉攏者,不惜高價搜求書畫名品以獻嚴嵩父子。孫鑛(1543-1613)《書畫跋跋》中即記載了此類交易心態:朱忠僖(朱希孝,1518-1574,定襄王朱希忠之弟)揭露崑山顧氏以千金賣出〈清明上河圖〉是因為買家急於獻畫賄賂嚴嵩,搞不好出兩倍價錢買家都願意。可見在市場供需之間,書畫名品的價格是如何炒作起來的。
「庋藏」則是出自「免俗」與「鬥奢」兩種目的,富商巨賈、紈褲子弟想藉書畫收藏擺脫一身銅臭的俗氣形象,並以此相互競爭。口袋夠深的徽商(明清時代的徽州商人集團,靠經商攢聚巨大財富)正是其中大戶,文獻記載徽商「出入吳會,游諸名家,購古圖畫尊彝,一當意而賈十倍」,甚有「傾囊購之,不遺餘力」者。明末清初之鑑藏家兼古董商人吳其貞(1609-1678)《書畫記》所載之徽商:「雅俗之分在於古玩之有無,不惜重值爭而收入。」對富商來說,錢不是問題,透過藝術投資來得到雅士的文化身分認同,才是其最終目的。
不只高官巨賈,文人之間也以書畫收藏互相角力、甚至起價爭購,骨董商穿梭其間,坐收漁翁之利。收得書畫名蹟之後,或懸掛於廳堂向客人展示,或舉辦雅集宴會,邀請賓客一同賞鑑。此時,書畫作品不再是文人菁英專屬的文化符碼,而是藏家鬥奢的籌碼,文化消費與奢侈消費合而為一,達到炫富的最高境界。
千金難買─晚明書畫市場內幕實錄

明清文獻中留下不少書畫作品價格紀錄,顯示時人將書畫視為商品的例證。晚明書畫鑑藏家項元汴(1525-1590)曾為其多項珍藏書畫標示價格,以東晉書聖王羲之(303-361)的作品為例,70字的〈瞻近龍保帖〉(今存世版本藏於大英博物館)便值2000金,53字的〈平安、何如、奉橘〉(今存世之唐代摹本藏於國立故宮博物院,圖2)定價200金,同樣53字的〈敬和帖〉則要價300金。王世貞弟王世懋(1536-1588)則以50金購得王獻之(344-386)〈送梨帖〉,該帖僅10字,而這10個字裡面竟有5、6個字是破損的,原本還索價70金。這些書畫作品以字數與價格紀錄,如同商品目錄,而二王手蹟更是名牌保證,就算只剩隻字片語依然要價不菲。
曾引發當今學界論戰的懷素(約活動於8世紀後半)〈自敘帖〉,亦是買家競逐的搶手名品。〈自敘帖〉長卷為唐代狂草藝術的代表作,全卷展現即興而就、一氣呵成的筆勢,輕快流轉的細筆勁字隨情緒高漲逐漸奔狂,卷末的飛白大字掀起高潮。文徵明曾據陳湖陸氏所藏〈自敘帖〉鉤摹一本,由名手章簡甫刻石,為〈水鏡堂帖〉,今仍有多件翻刻本存世;後來陸藏〈自敘帖〉落入嚴嵩之手,嚴嵩倒臺後此本輾轉由朱希孝所得。據董其昌(1555-1636)《畫禪室隨筆》所記,朱以600金將〈自敘帖〉賣予項元汴,爾後項元汴跋記此件「其值千金」。

懷素〈自敘帖〉今有墨蹟本(圖3)與多本刻帖傳世,晚明文獻中亦可見關於〈自敘帖〉各種版本的流傳事蹟,讓世人猶如霧裡看花。詹景鳳《東圖玄覽編》記載了一件圍繞此帖的詐欺事件:羅龍文為了進獻嚴嵩父子,欲向文徵明購買懷素〈自敘帖〉,他先請黃淳父、許元复估價,後以千金向文徵明購入,文徵明再將百金分給與事者。十餘年後,詹景鳳從畫家沈碩口中得知驚人的事實:當時賣出的〈自敘帖〉竟然是跋真帖偽的贗品!事主向文徵明借出真本,讓文徵明之子文彭(1498-1573)以雙鉤填朱上石複製一本。事後文彭說道:真偽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事成後我得到20金呢!詹景鳳言:「大抵吳人多以真跋裝偽本後索重價,以真本私藏,不予人觀。」足見當時書畫名家涉入收藏、作偽,與從中牟利的手法。持有真蹟或是能夠得見真蹟的文人,利用自身在文化資產上的優勢,以及個人的藝壇聲譽,踏入有利可圖的書畫市場,成為書畫作偽集團的一員。
尤物害人─商業偽作的流行與風險

古代書畫真蹟多把持在某些私人藏家手中,一般消費者只聞其名,難以得見。文嘉(1501-1583,文徵明次子)《鈐山堂書畫記》中記載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圖4)於多位江南藏家間流轉,在崑山顧氏手上以1200金高價賣出;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續稿》則述及「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有真、贗本,余具獲寓目」,其見過的〈清明上河圖〉就有三種,其中一本記為蘇州畫手黃彪所作的贋本,「然工緻可念,所乏腕指間力耳」。書畫市場需求的增加,促成了蘇州商業書畫作坊的興起,有系統地大量複製、仿造書畫名品,這類作品大多託名唐、宋、元、明大家,在近代被稱為「蘇州片」。「蘇州片」題材多樣,反映了明末清初書畫市場的流行趨勢,〈清明上河圖〉正是其中的明星商品。
北宋張擇端所作的〈清明上河圖〉卷描繪的是首都汴京繁盛的城市景象,猶如電影運鏡,由郊區出發,沿著運河,隨舟船進入市區,行經人潮川流不息的虹橋、穿越城門、走逛繁忙的市街商鋪,畫中充滿蓬勃的生活氣息。蘇州片版本的〈清明上河圖〉雖然基本沿襲了張擇端的構景和市街主題,卻加入更多當代細節,製作出更為豪華鋪張的版本。
田藝蘅(1524-?)《留青日札》中的〈清明上河圖〉「乃蘇州陸氏物,以千二百金購之,才得其贋本,卒破數十家。其禍皆成于王彪、湯九、張四輩,可謂尤物害民也。」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另記有王生出售〈清明上河圖〉臨本800金,名牌畫手的偽作要價也不低。據學者研究,文獻中提到的王彪、王生皆指晚明蘇州摹畫能手「黃彪」。黃彪偽作的〈清明上河圖〉,甚至為人招來殺身之禍。一說王世貞之父王忬(1507-1560)購買黃彪所作之〈清明上河圖〉贋本,充作真本獻給嚴嵩,因故被人揭發,遭嚴嵩入罪斬首。

臺北故宮所藏傳宋張擇端的〈清明易簡圖〉(圖5),即是一件蘇州片〈清明上河圖〉,青綠風格的山石、屋宇樓觀橋梁採用青色、綠色、朱色的搭配,都是蘇州片的典型畫風,此作甚至鈐有王世貞、嚴世蕃的偽印,用以附會嚴嵩因畫殺人事件。
江南尤物─蘇州片的熱門選品
★熱門選物★城市風情畫─〈清明上河圖〉
李日華《味水軒日記》記載「京師雜賣鋪,每《上河圖》一卷定價一金,所作繁簡不一」。可見除了追求真蹟的買家,〈清明上河圖〉這類平易近人的城市風情畫相當受一般消費者喜愛。
蘇州片透過大量複製來生產書畫作品,造成「一稿多本」的現象,除了託名張擇端之作,歸在仇英名下的〈清明上河圖〉就有不下十餘本,今存世本亦多帶有仇英畫風。仇英為明四大家之一,與文徵明文人圈皆有交遊,其畫風多變,能作文人品味的白描人物,亦有筆墨細緻、華麗明豔一路風格,都成為蘇州片的風格來源,其名號亦經常被盜用。有趣的是,仇英除了畫藝高超,曾為項元汴延聘至家中作畫,他也精於摹製畫作,項元汴總不吝出示所藏宋元古代名蹟供他臨摹,亦有一說他也是參與蘇州工坊偽畫生產的一員。

臺北故宮藏傳仇英〈清明上河圖〉(圖6)便是一件精品佳作,除了熱鬧的城市盛景,卷尾還添加一段華麗異常的宮觀樓閣以及金明池龍舟競渡場景,用筆設色特意追摹仇英多彩細膩的畫風。此卷除仇英偽款,拖尾還有文徵明、王守、陸粲、彭年、文嘉、陸師道等蘇州文人的偽跋。可見書畫商品如何在舊有畫題中加入引人注目的視覺效果,以及添造偽跋以抬升身價的手法。
★熱門選物★華麗的復古情調─受歡迎的文創商品

具有華麗復古情調的繪畫可說是蘇州片的另一類暢銷商品,畫中多布置繁複的青綠山石,青綠山水既有唐代古風遺韻,又有濃豔亮眼的視覺效果。舊傳唐人的〈明皇幸蜀圖〉(圖7)即是蘇州片青綠山水一類的重要範本之一,描繪唐玄宗(685-762)因安史之亂倉皇逃往四川,與妃嬪、隨從行經蜀道山區途中,畫中紅衣騎馬者正要過橋,即是主人翁唐明皇。此件雖是宋代摹本,然畫中保留了唐代大小李將軍──李思訓(約653-718)、李昭道(675-758)的青綠山水畫風。畫上鈐印顯示此畫曾經項篤壽(1521-1586,項元汴兄)收藏,仇英亦可能在項元汴家得見此作。今存世兩件蘇州片〈明皇幸蜀圖〉皆與仇英風格有關,畫面情節與山水人物雖近似臺北故宮本模式,卻添造成豐富華美的青綠山水長卷,兩幅極為相仿,然筆墨線條、山石細節稍有不同,亦為「一稿多本」之產物,一件署名「實父仇英製」(圖8),一件未署名,題簽書「仇文合璧」,託名仇英與文徵明合作。

〈清明上河圖〉與〈明皇幸蜀圖〉可見蘇州片常見的商品設計和行銷手法,畫面情節挪用一般消費者所熟悉的經典畫作,加強豔麗的視覺效果以符合市民品味,託名當代名家則是品牌保證。

身為當代聞名的職業畫家,仇英的作品也是蘇州片仿造的範本之一。「上林圖」描繪富麗華美的皇家園囿「上林苑」,以及天子出行狩獵的盛大排場,今可見的〈上林圖〉(圖9)畫面情節如出一轍,全卷被濃豔的青綠山水綿延包圍,亦多安於仇英名下,甚有附會為宋、元人手筆者。

帶有吉祥寓意的仙人祝壽題材也相當受歡迎,傳仇英〈蟠桃仙會〉(圖10)一類的作品,亦有多本相仿之作,畫中都鋪陳了大面積的青綠山石。由此可見,縱使表現主題不同,以大幅青綠山水為場景的繪畫長卷,可說是蘇州片的主流風格之一。

©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
仇英的人物長卷〈漢宮春曉〉(圖11)為晚明宮廷仕女畫的巔峰之作,亦成為蘇州片託古常用的範本。畫中生動描繪後宮女眷富貴華麗的生活情境,畫風細膩優美,卷末有項元汴書記「值價貳佰金」。

今存傳唐代周景元(據研究,周景元應為周景玄,即唐代人物畫家周昉)的〈麟趾圖〉(圖12),畫后妃宮女育養宗室子弟的生活即景,可見類同〈漢宮春曉〉的深宮場景與人物活動(圖13),為明人追摹唐代「周家樣」的作品,亦是蘇州片常見的繪畫主題。

©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 Data
無論是藏家對真蹟的追求,文人參與作偽,或是大量複製的書畫商品,晚明書畫市場的種種商業操作令人大開眼界,不但滿足大眾對於藝文潮流、文創商品的各種追求,亦扭轉了過往對於贗品的固有想法。書畫商品的生產以消費者的需求為中心,不再只以真、偽的狹隘定義來判定書畫作品的價值,進而形構當代淘選的時尚品味。
參考書目及延伸閱讀:
王正華〈過眼繁華:晚明城市圖、城市觀與城市消費的研究〉,收入李孝悌編《中國的城市生活》,臺北:聯經出版社,2005。
童文娥主編《繪苑璚瑤-清院本清明上河圖》,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0。
賴毓芝〈蘇州晚期商業繪畫與作坊-第三季「造型與美感」側記〉,《故宮文物月刊》,第330期,2010年9月,頁114-128。
葉康寧《風雅之好:明代嘉萬年間的書畫消費》,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邱士華、林麗江、賴毓芝編著《偽好物─16至18世紀蘇州片及其影響》,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8。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8期〈贋品的逆襲──晚明書畫消費奇觀〉,作者:李如珊(藝文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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