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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寬〈谿山行旅〉、郭熙〈早春圖〉與李唐〈萬壑松風〉:向北宋三大家的空間魔法致敬

范寬〈谿山行旅〉、郭熙〈早春圖〉與李唐〈萬壑松風〉:向北宋三大家的空間魔法致敬

Creating Heaven and Earth Within the Scale: A Tribute to the Spatial Magic of the Three Northern Song Dynasty Masters

〈谿山行旅〉、〈早春圖〉與〈萬壑松風〉這三幅鉅作是故宮的鎮院之寶,自今年(2025)11月11日至12月28日,將在嘉義的故宮南院清透高挑的展櫃中一併展出,相信會是歷來展陳中,最優質的一次欣賞良機。讓我們向北宋三大家的空間魔法致敬,因為他們不但立下了山水畫的典範,也讓山水畫不只是風景,而是能夠不斷探尋、感受、容納我們心靈的廣袤宇宙。

如果要在地球上選出現存最好的北宋山水立軸,國立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三件傑作——范寬〈谿山行旅〉、郭熙〈早春圖〉與李唐〈萬壑松風〉,毫無疑問是其中品質超群、最為珍貴的三件傳世鉅作。它們不僅代表著北宋山水畫的巔峰,更各自施展獨特的「空間魔法」,在有限的尺幅間,營造出令人歎為觀止的廣闊天地。

最高──范寬的〈谿山行旅〉

圖1 國寶 宋 范寬〈谿山行旅〉,絹本淺設色,206.3×103.3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Data

范寬的〈谿山行旅〉(圖1),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雄偉聳峙的山嶺。藝術史學者介紹這件作品時,多半會提到畫中看似井然的前、中、後景三段式構圖,並交待因為前景和中景加起來只占了十分之三左右的比例,而遠景卻占了十分之七,致使在一般畫作中所占比例小的遠山,在〈谿山行旅圖〉中成為畫面的主體,並達成極壯大高聳、氣勢撼人的效果。

前、中、後景畫面比例的分配,的確影響很大。但在三比七的比例配置下,范寬還施展了另一個讓遠山顯得更高聳的技巧─將遠山盡量推遠。尺寸相同的畫幅中,同樣高度和比例的一座遠山,畫家設定與觀者距離十公尺或是一百公里,代表的山體高度差異很大。而范寬在看似井然簡單的構圖中,藏了「咫尺千里」的空間魔法。特別是畫面中景,像是一整塊三角狀向後方斜出的山巖,在我看來,是〈谿山行旅圖〉裡展現空間幻覺的重要支點。

圖2 〈谿山行旅〉中狀似完整的三角狀山巖,是由兩個不同距離的巖塊所組成。

這塊狀似完整的三角狀山巖,是由兩個不同距離的巖塊所組成(圖2)。下面約占十分之九的部分,比較靠近觀者。可以看到斜坡上長滿了姿態各異的樹木,樹幹姿態、葉片皆清晰可見。然而,在兩側高處邊緣約十分之一區域,范寬將中景的山巖成功推遠了─左側是一群遠距離的針葉林,右側則是遠方露出的宮殿或寺廟建築群上部為主。范寬將這十分之九與十分之一比例、距離很遠的兩塊山巖,像是對齊在中線上。導致猛一看時,觀者會錯以為它們是同一塊岩石。它們之間甚至可能有河流橫過。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選擇。通常,在山水畫中表現空間感時,畫家會利用斜向的河谷或山石的側面漸漸深入,以便鋪陳出越來越遠的距離感。但范寬卻將不同距離的東西直接像排隊一樣地疊起來,這使得觀者無法順著斜面去感覺空間的深入。但在中景的邊緣處,又可感覺林木尺寸,而感覺到距離的遙遠。看起來似乎是一個「不聰明」的表現空間的方式,但它最後呈現出的遠山,卻因為這種巧妙的安排,顯得比現存的任何一張古代山水畫都更為高聳。

范寬在〈谿山行旅〉中,展現了他對於追求山勢能夠畫得多高聳、多厚重的追求、期待與希望。

除了空間構圖,范寬施於山巖上的皴線更是營造壓倒性氣勢的關鍵。「皴」是山水畫家用來描繪山石質地、形狀的點、畫或線條。〈谿山行旅〉的山體布滿許多細密短皴,宛若天空傾瀉而降的雨滴。這類皴線被後來的人稱為「雨點皴」,是范寬風格的重要標識。不過仔細觀察,並不是整件作品都充滿了雨點皴,通常在表層比較清楚的雨點皴線之下,常可見到或濕或乾的各種線條點畫(圖3),可以感覺范寬不同狀態下的速度、方向與節奏。

圖3 范寬以或濕或乾的各種線條點畫於山體上,為後人所熟知「雨點皴」。

皴線彼此交錯並置,積聚出更多樣的質理,成就山石的厚實。「雨點皴」就像千年前范寬對畫絹一次又一次的錘鍊,創造出〈谿山行旅〉宛若自然的磅礴永恆。

生動──郭熙的〈早春圖〉

如果說范寬〈谿山行旅〉展現山巖巍峨不動的雄偉,那麼郭熙的〈早春圖〉則想要囊括天地的種種生動。

圖4 國寶 宋 郭熙〈早春圖〉,絹本淺設色,158.3×108.1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Data

〈早春圖〉(圖4)左側伸出一對蟹爪樹,像是上下括號般地框起「早春。壬子年郭熙畫」一行款字(圖5),下方鈐有「郭熙筆」一印。

圖5 〈早春圖〉上「早春。壬子年郭熙畫」款字。

早期畫作留有畫家題款不多,而〈早春圖〉卻有郭熙(約1023-1085)於宋神宗(1067-1084在位)熙寧五年,也就是公元1072年的落款。留了年款的早期畫作已然難得,郭熙還寫下畫名「早春」,實在稀有珍貴,為繪畫史的重要畫例。這件不但有畫家親款,而且有明確紀年的鉅作,提供了藝術史風格發展的重要座標,更因為畫作本身酣暢淋漓的藝術技巧與統攝全境的氣象,一直是許多專家學者心目中古代山水畫的第一神作。

「早春」是多麼自信的標示啊!不是春景、不是仲春、不是暮春,是早春,春天剛開始的時候。如果郭熙畫得分不出季節,就辜負了這個畫名。他心中的早春如何透過畫筆表現呢?畫中仍有許多樹木枝葉盡脫,但充沛的水霧雲氣、潺潺的水流,畫中世界已非冰封凍結之地。畫中前景右方的漁人們泊岸收網中,可以開始捕魚(圖6)。

圖6 〈早春圖〉前景右方的漁人們泊岸收網中,表明季節可以開始捕魚。

左方母親抱著幼兒與小童一起陪著父親挑擔子回家,是連襁褓嬰兒都可以抱出來活動的時節(圖7)。

圖7 〈早春圖〉左方繪有一家四口歸家場景,暗示此時的天氣連小嬰兒都可以被帶出門活動。

上方騎驢過橋的士人與僕役(圖8),以及更前方持杖、挑物的行旅(圖9),各自在春天為不同的目的趕路⋯⋯這些人物的存在,將「早春」具象化為充滿各階層人物生活氣息的空間。

圖8 〈早春圖〉上方騎驢過橋的士人與僕役。
圖9 〈早春圖〉前方持杖、挑物的行旅。

除了人物方面的表現,〈早春圖〉的山石造型也別具一格。有別於范寬在〈谿山行旅圖〉裡面,用難以計數的雨點皴表現山石的質地,並以明確的輪廓線跟內分線表現山石的邊緣形狀,郭熙像是拿了軟毛的筆,沾飽了水分,畫出粗細不斷變化、總是晃動曲折的「雲頭皴」(圖10),一道一道堆疊出他的山石。

圖10 〈早春圖〉中粗細不斷變化、總是晃動曲折的「雲頭皴」。

老實說,大部分〈早春圖〉裡的山石就算盯著看了半天,也無法清楚山石確切的形狀─就算是靠左側那顆小籠包型態的山石(圖11),卻也讓人搞不清具體的凹凸。

圖11 〈早春圖〉畫面左側的山石,讓人搞不清具體的凹凸。

有趣的是,這些交錯的濕潤柔軟線條所創造的質感,難以與任何現實中存在的石頭質地匹配,但觀眾們還是理解畫的是山石。而這種大膽的山石表現方式,在另一方面有利於郭熙利用墨色濃淡的精巧控制,創造雲霧氤氳的感覺。不過,郭熙的淋漓水墨,不只單純創造了有雲霧的山石,而是他利用這些渲染與雲霧,讓人感覺畫中山石正在變化樣貌,或許可用「動畫感」來形容他創造的山水幻象。因此我覺得它充滿了一種動畫感,〈早春圖〉表現得超過了一個靜止的瞬間,而是一個動作中的山水。

這種耐人尋味的效果,應歸功於郭熙的雲頭皴,以及他對墨色極度細膩的掌控。他描繪山石時使用的濕潤雲頭皴粗細不斷變化,經常呈現弧狀甚至扭動的輪廓,這讓山石的具體造型變得模糊難辨的同時,也增添了物像的朦朧感與想像空間。任意一道筆畫,應該以最左或最右的邊緣當作界線或是真正的形狀?或者整道筆畫應該理解成一個平面?無論作為輪廓線或內分線,雲頭皴本身就是混融的曖昧,晃動著我們對形狀的認知。

郭熙對墨色的細膩掌握,從畫面中央為霧氣所掩的林木與山巖最能感受。在中景「為眾木之表」的長松之後,如虯龍蜿蜒的山體上立了好幾株蟹爪樹,再朝上,還有一些已生出繁密樹葉的林木(圖12)。

圖12 〈早春圖〉中景的林木表現。

一開始墨色較深的部分,清楚交代了樹幹和部分的枝椏,接著墨色漸淺,要越發專注,才容易摸索出淡墨的痕跡與邊緣,然後發現郭熙竟以淡墨交代了樹幹、樹冠,甚至不斷分叉的樹枝,以及樹木所立的山岩上緣。這種仔細探索後發現物像的經驗,正如身處霧中,費力分辨,終於看懂霧裡若隱若現的是什麼景物的感覺。〈早春圖〉霧氣中的山石林木,神奇地在2D的畫絹上,用水墨創造了類似3D的體驗,而形成了一種景物不斷現形、持續變動的偉大幻象。

《林泉高致》曾提到:「筆跡不混成謂之疏,疏則無真意;墨色不滋潤謂之枯,枯則無生意。」〈早春圖〉的確可看到「筆跡混成」、「墨色滋潤」,動感地展演著屬於郭熙體會的真意與生意。

虛擬實境——李唐的〈萬壑松風〉

如果說范寬〈谿山行旅〉的魔法,是讓我們在不經意處,瞬間被帶到遠方;郭熙〈早春圖〉的魔法,是光靠一個平面,就創造動畫的效果;那麼李唐的〈萬壑松風〉,就是一場在二維平面上進行三維雕塑的古早虛擬實境。

圖13 國寶 宋 李唐〈萬壑松風〉,絹本設色,188.7×139.8公分,國立故宮博物院藏。©國立故宮博物院OpenData

〈萬壑松風〉(圖13)和〈早春圖〉一樣,是一件作者與製作年代都清楚的珍貴早期山水鉅作。畫中主峰左側尖峭的淡藍色遠山上,留有「皇宋宣和甲辰(1124)春。河陽李唐筆」隸書簽款(圖14),同樣是藝術史發展的重要基準作品。雖然款識中沒有寫下作品名稱,但目前沿用的題名〈萬壑松風〉,與畫中景象相契合。

圖14 〈萬壑松風〉上「皇宋宣和甲辰(1124)春。河陽李唐筆」隸書簽款。

與〈谿山行旅〉和〈早春圖〉以遠景或中景的山勢表現不同,〈萬壑松風〉畫的是被群山環抱的山壑,近景岩塊上生長的松樹群,占據畫幅的下半部,中景和遠景的山巖比例相當,與天空加在一起占據畫幅的上半部。對照〈萬壑松風〉與〈谿山行旅圖〉前、中、後三景的比例,可以抓住范寬圖像構成上的「增高」技巧外,也可以了解李唐將中遠景比例縮降的結果,主山並不讓人覺得特別遙遠或高聳。這也是不少學者專家接受〈萬壑松風〉的山巖,可能是太湖石積累而成的人造山「艮岳」。

圖15 〈萬壑松風〉最高處的松樹,左右邊緣的線條清楚可見。

從另一個角度觀察,〈萬壑松風〉最高處的松樹,界定樹幹左右邊緣的線條有些清楚可見(圖15),因此畫中主峰與觀者的最遠距離,可能還不到〈谿山行旅〉中景最遠處,主峰自然也不及〈谿山行旅圖〉碩偉;描繪山巖環抱溪谷的〈萬壑松風〉,見不到向後推展延伸的地景,更無縹緲雲煙中變幻莫測的山石,因此〈早春圖〉統攝寰宇的廣袤感與大自然的動態也不是李唐在〈萬壑松風〉中的追求。

李唐〈萬壑松風〉上使用大量的「小斧劈皴」(圖16),並展現他操縱「小斧劈」技法的精熟。

圖16 〈萬壑松風〉中使用大量的「小斧劈皴」。

「小斧劈皴」的基本畫法是斜壓著筆腹在畫絹上,然後猛地拉起,即可形成一個三角形暗面,若筆端分叉,鋸齒狀或者飛白效果的結尾,可讓暗面細節變化更多樣。善於「布置」斧劈皴,就能創造複雜的造型。如遠景主峰,是將斧劈皴的上緣連在一起,形成有曲度的一段節理;就這樣一段接著一段、一層接著一層,李唐施展斧劈皴,將山頭雕鑿得宛若一個傾斜的碩大陀螺(圖17)。

圖17 〈萬壑松風〉中的山頭雕鑿得宛若一個傾斜的碩大陀螺。

換個方式排列,則可以形成中景具菱形狀節理的岩塊,就像寶石切割一樣(圖18)。

圖18 〈萬壑松風〉中景岩塊,就像寶石切割般呈現菱形狀的節理。

除了斧劈皴塑造細緻的小塊面,李唐對大塊面的經營,也清楚呈現在中景那兩座菱形節理的山岩側面。透過側面巖片的層層疊加展布,輔以山脊上的樹列,李唐讓兩座菱形山巖,有點像捷運車廂一樣的,以不同角度斜向深入畫中,創造空間縱深。

溪澗邊的石塊也作了精心安排。前景樹根前方較亮的石塊,在其他畫家手上可能只能是堆疊在後方露出來的弧狀石坡,但在李唐以斧劈皴及更細勁的點畫分別勾銼不同區域後,這道石塊除了橫向的和緩起伏,還在右側朝觀者方向轉折前進。不像中景和遠景的山頭高調的特殊造型,前景的石塊以其細膩的質感與空間交代,提供觀者一塊清楚實在、濕潤反光的澗石(圖19)。

圖19 〈萬壑松風〉前景表現清楚實在、濕潤反光的澗石。

因為年代久遠,今日的〈萬壑松風〉畫況黯沉,許多原本的礦物性顏料幾近全數脫盡。還好因為故宮與東京文化財研究所合作對此圖進行光學檢測,找到原本在松針與樹根附近的膠痕或殘存的石綠(圖20),可以推測〈萬壑松風〉前景松針在墨色與汁綠之外,可能還以鮮麗石綠一根根地描繪松針。

圖20 光學檢測下,〈萬壑松風〉畫上有膠痕或殘存的石綠。

那些看起來黑糊成一團的松針(圖21),過去可能亮麗得讓人不敢逼視。無論近景與中景松樹根部的弧狀小草,一定也曾讓山石變得像是得到花邊裝飾,與松針的質感與顏色、亮度相呼應。

圖21 〈萬壑松風〉上黑糊成一團的松針,過去可能以鮮麗石綠一根根地描繪。

從近景、中景到遠景的山巖石塊,在炫耀奇矯瑰麗的同時,也毫不鬆懈地經營出空間深度與立體感。曾經滿布的石綠,利用明度與飽和的彩度,一定也曾發揮礦物性材料燦亮的物質性魅力。〈萬壑松風〉藉由紮實的立體感,以及物質性,讓畫中物像衝出畫的表面,鋪陳到觀者面前,邀請你進入那個不可思議壯麗的山壑中。試想回到1124年的徽宗朝,李唐自信地在平面畫絹上,以斧劈雕鑿著立體空間,完成這件不可思議的虛擬實境,對當時的觀眾來說,應該也是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嶄新體驗吧!

結語

〈谿山行旅〉、〈早春圖〉與〈萬壑松風〉,讓我們窺見了三種截然不同卻同樣登峰造極的空間魔法。范寬在〈谿山行旅〉中,構築出山巖巍峨高聳、不可撼動的永恆存在感。郭熙則在〈早春圖〉裡,憑藉雲頭皴的淋漓流轉,與細膩的墨色調控,在靜止的畫絹上捕捉了天地萬物的生動感受。而李唐的〈萬壑松風〉,則以斧劈皴,雕鑿出一個像是觸手可及的虛擬實境,邀請觀者步入他那瑰麗而真切的山壑。

這三幅鉅作是故宮的鎮院之寶,自今年(2025)11月11日至12月28日,將在嘉義的故宮南院清透高挑的展櫃中一併展出,相信會是歷來展陳中,最優質的一次欣賞良機。讓我們向北宋三大家的空間魔法致敬,因為他們不但立下了山水畫的典範,也讓山水畫不只是風景,而是能夠不斷探尋、感受、容納我們心靈的廣袤宇宙。

甲子萬年:國立故宮博物院百年院慶特展

國立故宮博物院南部院區|2025/10/14-2026/3/1(文物限展2025/11/11-12/28)


原文載於《典藏.古美術》397期〈在尺幅間營造天地──向北宋三大家的空間魔法致敬〉,作者:邱士華(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副研究員兼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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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士華( 8篇 )

國立故宮博物院書畫文獻處副研究員兼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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