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到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 1937–)的名字和經典童話代表的「格林兄弟」放在一起,讀者幾乎可以確信,這不會是什麼純真的童話插圖,而是具有藝術家性格的重新創造,甚至很有可能是將原始傳說中的惡趣味發揚光大的戰慄版本。
霍克尼插畫風
眾所周知,霍克尼以多產創作著稱,不僅樂於嘗試各種新媒材,也跨足畫家、版畫師、攝影師以及舞台設計師等多元領域。即使在今日,86歲的他依然創作力旺盛。一如今年日本東京都現代美術館的媒體焦點《大衛・霍克尼》展,當中便網羅了霍克尼60年來的作品集結,再加上數幅2021年的巨幅新作;或是如倫敦國家肖像藝廊即將於今年11月重新登場的《大衛・霍克尼:生活寫真》(David Hockney: Drawing from Life),這檔展覽原本於2020年展出,僅維持了20天便因武漢肺炎而被迫提前下展,但畫家並未因此停滯,今年展覽已預告將展出霍克尼2021–22年於諾曼第工作室創作的全新肖像畫。這位從上個世紀中葉起便嶄露頭角的藝壇前輩,至今仍是當代藝術界的寵兒。

可以這麼說,霍克尼的創作風格抓住了多數當代藝術愛好者的胃口:他以亮色及平面化的造型處理,營造出易於欣賞的強烈裝飾特性。無論畫作主題是真實人物肖像,或是令畫家本人流連忘返的現實風景,他都能將畫面轉變為帶有霍克尼式趣味的插畫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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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其實正是霍克尼的創作強項。
不光是真正意義的插畫,像是他早期的《卡瓦菲斯(C.P. Cavafy)十四首詩選插圖》(1966)或是《六則格林兄弟童話插圖》(1969);也包括具有文學指涉的作品,例如描寫同志情誼的畫作《我倆男孩相依偎》(We Two Boys Together Clinging, 1961),標題本身儼然像為惠特曼(Walt Whitman)的同名詩作(1855)製作插圖;即使是那些並無文本來源、甚至是描寫畫家當下生活的獨立畫作,也都具有插畫般的形式與內容。

就如他那幅知名的《克拉克夫婦和波西》(Mr and Mrs Clark and Percy, 1970–71),看似普通的夫妻肖像中,卻讓人感到一種似有若無的敘述意味,彷彿畫面是取自某篇圖像小說中的一格。實際上,畫中的克拉克夫婦是畫家真實生活中的朋友,而丈夫的同志傾向、妻子在家的主導地位,都隱約透露在霍克尼的構圖之中。他顛覆了傳統上夫妻肖像中由女性採取坐姿的慣例,而是讓丈夫斜倚坐著,貓咪波西頗具象徵性地直挺坐立在他腿間。平面化的塗色,花瓶、檯燈及電話等造型化的細節擺設,都加強了非現實性的插畫意味。這裡是一則充滿敘述性的都市神話,一幅真實故事的插圖,甚至預言了這對夫妻數年後的分離。

當然,霍克尼的風格並非一成不變,尤其是他較晚期的大型風景畫,無論是運用傳統油彩或是iPad科技,超現實的鮮明色彩與多少經過美化的構圖,都帶有種近似夢幻的童話意境,使得霍克尼代表性的插畫風更加明顯。這類風景畫的重點不再像早期畫作那樣揉雜機智與敘述,而是強調當下的存在,如同寓言故事般的生命體驗。
那麼,如果是這樣的霍克尼插畫風格,在遇上經典童話中的想像世界時,會激盪出怎樣的詮釋?
霍克尼版格林童話
《六則格林兄弟童話插圖》中挑選出的六篇故事並不全都耳熟能詳:〈小海兔〉、〈鳥棄兒〉、〈長髮姑娘〉、〈離家學習害怕的男孩〉、〈老頭林克朗〉和〈侏儒妖〉(Rumpelstiltskin),令人不禁好奇畫家選擇的基準為何。

雖然這些故事主題各異,但若細細品嚐,就會發現它們有個共通點:它們都不是既定印象中的英雄救美或是王子公主的童話。故事中的女性,要不是展現出高於男性的氣場或能力,就是在臨到危難後,靠自己的力量得到救贖;即使是在高塔裡等待王子出現的長髮姑娘,最後結局也是在巫婆的詛咒中生存下來,並且反過來拯救了受傷的王子。早在1960年便公開出櫃的霍克尼,似乎傾向選擇男性在其中扮演陰柔角色的故事。
可以想見,霍克尼在插圖上的處理也帶有他個人的觀察。例如在〈小海兔〉故事中,擁有十二扇窗的公主,每一扇窗看出去的視野都比前一扇清晰,公主於是宣稱,能躲過她視線的人便能成為她的丈夫,反之將被處死。而男主角從不同的動物獲得幫助,試圖躲藏居高臨下的公主視線。此處,霍克尼別出心裁地將他躲在大魚中的身影,描繪成如胎兒蜷縮在母親子宮一般;或是在最後一幕,故事中男主角原本應化身為海兔躲在公主髮間,但霍克尼卻用了更明確的胎兒意象,讓他直接蹲坐在公主腹部內。畫家於是在魔幻意味的經典童話裡,有意無意地注入了尋求母腹慰藉的戀母意味,呼應著在現代女權影響下的主題選擇。

在霍克尼版的格林童話插圖中,人物角色看上去就像刻意擺拍的模特兒一般,他們往往不帶表情,經常以全正面或全側面的輪廓出現,並以多少僵硬的姿態呈現出整個畫面的疏離感。而另一方面,在那些只描繪單純景物的插圖中,乍看是寫實的物件,卻在畫家黑白分明的對照處理下,呈現出冷冽的超現實氛圍。就像他那些代表性的肖像畫作,霍克尼的插圖敘述的不只是格林童話,還是現代的都會寓言。

在霍克尼的黑白版畫中,少了經典的平塗色彩,卻使他的畫面產生更具率性的線條美感。畫家使用軟蠟法製作蝕刻版畫,由於這種技法是將紙覆蓋在塗有軟蠟的銅版上,然後用鉛筆直接在紙上作畫,如此製作出的版畫和筆繪素描幾無二致,於是能夠保留畫家最原始的流暢筆觸。許多《六則格林兄弟童話插圖》中,都可見到輕柔線條和刮擦陰影的交錯使用,證實著霍克尼在用色之外的素描功力。
童話圖像或當代藝術
於是,藉著獨樹一幟的風格與技法,霍克尼於是將他反映當代品味的個人藝術特色,帶進了漫長的格林童話圖像歷史;或者反過來說,他將童話故事的插圖,帶進了當代藝術的領域。
就像大部分流傳久遠的童話或傳說,自從格林童話在十九世紀早期出版以來,為其製作插圖的藝術家不勝枚舉。從最初菲利普・約翰(Philipp Grot Johann)或路德維希・里希特(Ludwig Richter)等人質樸童趣的木刻版畫,到亞瑟・拉克罕(Arthur Rackham)精緻裝飾的華麗畫面,各異其趣的插畫風格組成了豐富的圖像光譜。某種程度上,霍克尼版的格林童話插圖,一方面延續著拉克罕的精細線條路線,另一方面又為其賦予了個人的平面簡約風格。


若我們觀看霍克尼稍早的《卡瓦菲斯十四首詩選插圖》,藝術家的個人特色又更為明確。《詩選》以同樣的軟蠟法製成,因此營造出和格林童話插圖相似的銳利線條風格。然而,雖名為「插圖」,但霍克尼其實並未依照詩句的內容繪製圖像;相反地,他是以自己生活中的真實體驗為素材,勾勒出一幅幅藝術家的私密生活面向,之後再根據相近的意象,挑選出用來搭配文字的圖片。由於這樣的作法,《詩選》中的圖像與其說是插畫,不如說是真實率性的速寫圖像,反映著畫家的內在剖析與素描功力,插圖與當代藝術的界線因此更加模糊。

於是,這種真實與想像的跨界,也可以套用在後來的格林童話插圖上。雖然這些插圖與童話內容具有較高的契合度,但若抽離了文本的脈絡,這些充滿霍克尼風格的圖像完全能夠獨立觀看,就像藝術家其他的創作一般,是隱涵著敘述性的景物寫生或超現實構圖。
如今,霍克尼在藝壇上的地位,無論是他所代表的當代美學,或是他的畫作所締造過的拍賣紀錄,都使他成為英國藝術史教材中不可或缺的一頁。霍克尼並不是唯一一位替童話故事製作插圖的藝術大師,但卻很少有像他這樣,在各界跨領域的創作中都展現出濃厚的插畫風格。正如從前受讀者歡迎的插畫反映的是當下的技術與品味,霍克尼的插畫世界一方面呈現出當代觀者的視覺喜好,另一方面也透露出在數位化潮流席捲下的藝術因應之道。霍克尼插畫的當代詮釋,便如此和數世紀的圖像史產生了對話。
延伸閱讀|霍克尼旋風
大衛.霍克尼展DAVID HOCKNEY
展期|2023.07.15–11.05
地點|日本 東京都現代美術館

荷蘭萊登大學藝術與社會研究中心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