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高千惠專欄】酷異追擊8:悶.燒.噪.裂─社會潛規則下的流年悲喜劇

【高千惠專欄】酷異追擊8:悶.燒.噪.裂─社會潛規則下的流年悲喜劇

【Column by Kao Chien-Hui】Queer Focus 8: Suffocating Fever, Crackling Noises – The Tragedy and Comedy of Those Fleeting Years Under Society’s Unspoken Rules

大流年,來自隔離與參與所摩擦出的噪音,在視覺文化領域以靜電式的發聲,幽微地比較了菌毒與人間之毒的爆裂威力。當「現實中的虛擬」遇見「虛擬中的現實」,「評論中的創作」遇見「創作中的評論」,「全景的歷史」遇見「擷錄的歷史」,這些狀態都可能摩擦出噪音與炸毛的景觀。它不再是抽象本質的探討,而是提出無法統一測量的世間價值觀。那種顫顫地直豎,遂成為既著根又反根的「悶.燒.噪.炸」奇觀。

是人間失格,還是社會潛規則?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是日本作家太宰治引用一位友人的名句。其《人間失格》,每一頁都在挑戰社會的群體認知底線,也道破社會的潛規則。

公開對「身為XX」的抱歉背後,不無有社會的公審正義與暴力。大流年,來自隔離與參與所摩擦出的噪音,在視覺文化領域以靜電式的發聲,幽微地比較了菌毒與人間之毒的爆裂威力。靜電式的噪音有白噪音(white noise)與棕噪音(brown noise)。白噪音類似廢棄無線電或電視台的靜電聲音,人耳可以察覺到。棕噪音缺少高頻率,因此跟白噪音相比,嘶嘶聲不太明顯。頭髮是個有靜電的場域,頭髮一發聲,炸毛就出現。

當「現實中的虛擬」遇見「虛擬中的現實」,「評論中的創作」遇見「創作中的評論」,「全景的歷史」遇見「擷錄的歷史」,這些狀態都可能摩擦出噪音與炸毛的景觀。針對這個頭皮發麻的毛髮顫慄狀態,法國文學作家卡繆(Albert Camus)用「荒謬感」一詞取代「人間失格」。他認為荒謬感不在事物之中,它來自人類的呼喚,以及與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相對抗。對卡繆來說,其結果是放棄了存在於超驗意義中,那些有關形而上學的屬性。這個放棄,我的理解是,它不再是抽象本質的探討,而是提出無法統一測量的世間價值觀。那種顫顫地直豎,遂成為既著根又反根的「悶.燒.噪.炸」奇觀。

「悶.燒.噪.炸」的荒誕感出現,多以不確定性或錯置方位為測量。它違背常態認知,顯示出標準的出現,竟來自一種「無能」的狀態。在卡繆的《異鄉人》(L’Étranger)書中,即將這種荒謬感置於現實社會的顯隱雙規則中。出生阿爾及利亞的法西移民家庭的卡繆,其書中主人翁莫梭(Meursault)也是法屬阿爾及利亞人。在作者所處的社會,這個不會在母親的葬禮上哭泣的殺人犯,是被社會判了「人間失格」與「法律上的謀殺」兩大刑,他其實是死了兩次。

以失去自主的存在意識,交換他者認同的存在意識,荒謬地成為一種人間成敗標準。針對「及格的局內人」是否可以決定「出格的局外人」之生死價值,蜷川實花在改編與執導的2019年《人間人格:太宰治和三個女人們》中,將對抗生命的無力、沉溺於女人與酒精、在糜爛中追逐死亡的太宰治之不堪,折射出人間的脆弱和美好。自然,留下作品的太宰治與卡繆是可以被昇華的,而莫梭卻是一個不會有救贖機會的社會失敗著。這仍然不脫社會的潛規則。


人們不斷想精算「存在」與「樣貌」的邊界測量法。在尋找與建構的行動中,那些愈描愈黑、愈挖洞愈大的擴延材料,在小說、戲劇、影片等具文化領域,終以現實與虛擬交錯的方式,發出不濟世的白噪音或棕噪音。

是灰色悲劇,還是黑色喜劇?

歷時性與共時性的荒謬性,根源於人類既有的許多歷史行為。如果大眾文化與視覺藝術會是未來的歷史物質,那麼,「後疫年」在未來,如何在這些視覺檔案中被追憶?其年代性的白噪音或棕噪音又如何潛入?

從2019年至2023年,屬於大流年的隔離年代,已累積許多灰色、黑色與異色的荒謬悲喜劇。愛爾蘭劇作家導演麥多納(Martin McDonagh)的《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m, 2022),即將故事設在一個虛擬的離島(Inisiherin)。此島名,在蓋爾語正是指「愛爾蘭之島」。報喪女妖(Banshee)的蓋爾語bean sidhe,則是指擁有超能力的哭喪女人。她擁有暴露的牙齒、紅色的眼睛、單一的鼻孔、蛙蹼的腳趾,不會做什麼大奸大惡之事,眼睛紅腫,是因為知道有人要死了。在愛爾蘭當地,報喪女妖也被視為一羣無配偶的孤獨生物。她們以個體狀態生活,因其存在代表不祥,所以人們對她們懼而遠之。

《伊尼舍林的女妖》以1920年代前期為背景,但又如超現實般,寓指了人類社會的一種歷史常態。那時,愛爾蘭正面對英國統一、獨立戰爭、共軍崛起的內戰混亂期,而這個「伊尼舍林」離島卻是一種與世隔絕的、荒涼淒迷的非邊非轄之境。在這人畜皆稀的小島,二個鄉親有了兩造不合的荒謬斷交行動。夢想要拉出最悲愴的曲子的小提琴手,居然用自殘斷指的方式,警告他認為乏善可陳的乳農不可以再和他說話。敢說一次,他就自斷一指,血淋淋地扔到對方門口。這個斷交行動愈演愈烈,最後在寵物驢子誤食斷指暴斃後,擴延出火燒場面。

另一部《貝爾法斯特》(Belfast, 2022),是英國導演布萊納(Kenneth Branagh)的童年故事,時空是1960年代北愛爾蘭的海港貝爾法斯特。從1920年至1960年,兩個不同信仰的同源族群,仍然在抗鬥狀態中。最後,新一代家庭就搬離北愛爾蘭,「貝爾法斯特」成為布萊納的鄉愁,也成為一個戰事不休的荒謬現實地。這兩部電影出現了互補與互斥的互為噪音狀態。《伊尼舍林的女妖》是虛擬的,《貝爾法斯特》是真實的,兩者均涉及了戰爭的荒謬性,也將荒謬性再荒謬地轉化成鄉愁。


是群星會,還是名作條件?

灰色悲劇與黑色喜劇,可能疊加出具有共感的彩色鬧劇。在大眾娛樂片中,有關「現實中的虛擬」與「虛擬中的現實」的疊加手法,是將荒謬插在荒謬上,呈現出社會的各種潛規則。

導演雷恩.強生(Rian Johnson),在《鋒迴路轉:抽絲剝繭》(Glass Onion-Knives Out Mystery, 2022)這部幽默懸疑的通俗偵探片中,置入了大量真實的人事物。在「評論中的創作」與「創作中的評論」的疊加手法上,劇中出現馬友友客串幾秒的評點音樂,塗鴉藝術家班克西(Banksy)《手持氣球的女孩》的作品事件,達文西《蒙娜麗莎》如藝術銀行般的防彈外借,以及一堆以假亂真的富豪收藏品。這些藝壇資訊,間接建構或嘲諷了當代「暴發戶的文化品味」。

《鋒迴路轉:抽絲剝繭》(Glass Onion-Knives Out Mystery)中的藝術收藏場景。(網路圖片)

「Zoom」是大流年的重要空中社交場域。透過各種視頻,電影出現了冠蓋雲集的參與者。CNN華盛頓首席主播塔珀 (Jake Tapper)在劇中電影,作了自我採訪。2021年11月去世的作曲家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在浴缸裡參與了線上會議。前職業籃球員加巴(Kareem Abdul-Jabbar),以滑手機的姿態出現。2022年10月去世的安吉拉(Angela Lansbury),以其謀殺懸疑片的女偵探傑西卡(Jessica Fletcher)為身份,指點了男主的困境。至於名演員伊森霍克(Ethan Hawke)只出現一幕。他再現了疫年的一個動作,當所有客人抵達希臘時,他負責對他們噴灑一種噴劑,客人才可以脫下口罩。自然,也有一些角色,從頭到尾都不戴罩。

反映當代常見的文化資本力大串連,導演將他的朋友們、名流們置入影片,形成大名場的架勢。例如,第82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的傑瑞米.雷納(Jeremy Renner),與第86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獎的傑瑞德.萊托(Jared Joseph Leto),分別以辣醬與茶品的代言廣告頭像,出現在電影中。知名演員戈登李維(Joseph Gordon-Levitt)沒有現身,而是以每一小時的報鐘配音獻聲。網球名家小威廉絲(Serena Williams)出現在以體育館為背景的影片中,她正等待被教練挖角,但教練卻一直沒有現身。另外,休葛蘭(Hugh Grant)以男主角的搭檔角色短暫現身,比華生之於福爾摩斯還沒有戲,他的功能只是交待一下男主角的私生活。至於導演好友諾亞.塞根(Noah Segan),則是島上純粹的路人甲,至始至終,都不是一個線索。

這部懸疑片,彷彿致敬了很多偵探片,但整個故事卻在講一個簡單概念—我們不用去過度解讀一些事情,眼見可能是實,也可能非實。很多展演事件並沒有什麼深層意義,它就是大串連的雜訊包裝。英文片名與披頭四樂團的《玻璃洋蔥》一樣,導演說是「純屬雷同」。但據說,此曲歌詞是在暗諷一些論者,總是過度解讀他們的歌,而創作者卻不知道這些理論在說什麼。這很像創作與理論、藝術與評論、策展與觀眾的關係,在互補與互斥中,編出「媽的多重藝術宇宙」。

電影有沒有獲奧斯卡提名或獲獎,已不重要。相較於同年的大片《巴比倫》(Babylon, 2022),在內容上陳述了好萊塢崛起初期,演藝界大小人物的交流與闖蕩的故事,《鋒迴路轉:抽絲剝繭》如白噪音般,一刀雙刃地迎合與反諷了星光世界,也點出西瓜偎大邊的各種社會潛規則。

是撕裂成半,還是分裂成群?

是撕裂成半,還是分裂成群?是隔絕,還是更自由?人間事物的真相很複雜,如洋蔥一般,總是愈剝愈空洞,進而推進入不可言喻的社會黑洞。但猶如頭皮與頭髮的外觀關係,人們還是需要多重的、華麗的、盛開的蔥瓣,讓所有事件顯出疊加的層次感。

「現實中的虛擬」與「虛擬中的現實」的疊加法,在後疫年的影視文化中廣被使用著。它不在於還原任何事件的真相,而是像被打開的潘朵拉盒子,進入一種量子現象,並冒出更大的不確定性與游離範圍。來自藝術史的場面裡,也能摩擦出「當代」與「歷史」的不同層次噪音。希臘女藝術家珍尼斯.拉法(Janis Rafa, 1984-),其短片《撕裂》(Lacerate, 2020),大量使用了類經典名作的場景。該片原是由「Fondazione In Between Art Film」委託製作,旨是針對性別暴力主題的社運倡議。

希臘女藝術家拉法(Janis Rafa)《撕裂》(Lacerate)中的馴畜異化行為。(攝影/高千惠)

拉法以魚眼透視的豪宅為場域,將這個社會議題,置入17世紀荷蘭畫家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式的畫面裡。豪宅出現上下樓流竄的名種獵犬,它們在屋內啃食美食,在廚房水龍頭下吮水,在羽毛鮮豔的死禽與蔬果擺放的餐桌前穿梭。地板上躺著一個留鬍子的男人,脖子上流著血;狗聞聞他,就像對待任何殘留肉一般。它們似乎是靜坐女子的保鏢,也是革命成功的新佔領者。受到神話和聖經繪畫肖像的啟發,拉法也引用17世紀巴洛克女畫家阿特米西亞(Artemisia Gentileschi)的作品《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的視覺性,製造出一齣與家暴有關的自衛與反噬場景。

《撕裂》中的藝術經典名場景參照。(攝影/高千惠)

拉法呈現了一群豢養之畜反奴為主的崛起,以及受害者與施暴者不明確的戲劇場面。因象徵主義和夢魘意象,影片出現的事物不免充滿曖昧的寓意。在這屬於家居的物質和精神空間裡,到處肆虐、攻擊、不安的遊蕩之犬,靜物般的水果、野味和食物殘渣,還有轉移到人類身上的凌虐之景,似乎形成了一個具有敵意的生態系統。在經典畫面的援引下,《撕裂》不僅從現實的社運宣導片,進入虛擬的超現實懸疑片,也暴露出更多有待拆解的真實。

不明的加害者與受害者之內外關係,在義大利藝術家馬爾康(Diego Marcon, 1985-)循環播放的作品《父母的房間》(The Parents’ Room, 2021),也有類似的情節。在真實與虛擬的技術下,此看似動畫片的場景,是由真人濃裝演出。該故事的開始和結束,都是一隻數位生成的黑鳥,俯衝到白雪皚皚的窗台上。室內,則是一個隔離臥室,一個男人坐在床邊,開始一段由合唱配合下的獨白,講述他的妻兒在睡夢中被殺,他也自殺了。故事结束,黑鳥飛走,一切又開始。

義大利藝術家馬爾康(Diego Marcon)的《父母的房間》(The Parents’ Room)。(攝影/高千惠)

在這極端現實主義所引發的排斥和不安氛圍中,男子是厭世的、無助的、哀傷的「人間失格」狀態。他究竟有沒有真的殺掉妻兒或自殺,既不可知,也不用知。在這寂静、孤絕而又凄美的場景裡,彷彿沒有加害人與受害人。冬去春來,重複書寫的─只是憂傷的生命循環。

預言與回應大流年的影集《最後生還者》(The Last of Us)。(網路圖片)

回到與大流年更具直接關係的HBO影集《最後生還者》(The Last of Us)。此片在2019年拍攝2023年推出,原劇本改編自2013年的一款線上遊戲。故事時間設定在2023年—即大規模真菌感染引起的全球大流感之後的20年。因2020年至2022年的大流年經驗,此線上遊戲似乎預言成真,影集也成為可能的未來想像。試想,如果出現一種沒有疫苗與可以阻止感染途徑的大災疫,人性與人類社會的存在標準又會是什麼?潛規則是否變成真規則?「生為活屍,我很抱歉。」這句話,將顯得既荒謬又有可能性。

高千惠(Kao Chien-Hui)( 90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

查看評論 (0)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