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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丁目的美術史專欄】喜歡拉斐爾還是林布蘭?蒙娜麗莎到底哪裡好?兩位20世紀初期東亞觀光客的美術館經驗

【五丁目的美術史專欄】喜歡拉斐爾還是林布蘭?蒙娜麗莎到底哪裡好?兩位20世紀初期東亞觀光客的美術館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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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代,康有爲前往海外各國旅行,對書畫藝術也頗有興趣的他,自然不會錯過各國的美術館。在他留下的遊記中,提到最多次,盛讚不已的古代畫家,就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拉斐爾。受康有為影響,林獻堂對拉斐爾的作品可謂心馳神往。1927年,出身霧峰林家望族的臺灣仕紳林獻堂率先展開環球旅行,他在旅途中的日記、遊記,可說是20世紀初期臺灣人對西洋美術的初次接觸與觀察紀錄,具有特殊的意義。

前言:林獻堂與米勒《晚禱》的相遇與錯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藝術家口袋名單,除了參考藝術史建立的排序之外,自己親眼欣賞藝術品,進行評價的過程同樣重要。

時間回到20世紀初期,此時貢布里希(E. H. Gombrich, 1909-2001)的名著《藝術的故事》還沒問世,我們所熟知的西洋藝術史正在慢慢被翻譯、引進東亞。例如1910年代《臺灣日日新報》曾設有世界名畫的專欄報導,介紹西洋美術史上的名作,1920年代,由臺灣人創辦的《臺灣民報》,也發行過以米勒《晚禱》等名畫為主題的日曆(七曜表)【圖1】。

【圖1】《臺灣民報》發行1928年廣告年曆,中間是米勒《晚禱》套色印刷。(圖片來源: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這些輾轉引進臺灣的西洋美術資訊,猶如開向西方藝術的窗戶,1927年,出身霧峰林家望族的臺灣仕紳林獻堂率先展開環球旅行,他先後遊歷英國、法國、義大利、德國、美國等西方國家,不僅對歐美的政治、歷史留下深刻的觀察,也積極前往美術館、博物館參觀。他在旅途中的日記、遊記,可說是20世紀初期臺灣人對西洋美術的初次接觸與觀察紀錄,具有特殊的意義。即使是他,出行前也參考過臺灣印刷物上的西洋藝術圖片。

例如,林獻堂曾在《臺灣民報》附錄的日曆上看到米勒的《晚禱》,對此激賞不已,於是在他抵達巴黎,參觀羅浮宮時,也期盼著能夠看到畫作真跡(彼時奧賽美術館尚未興建,因此《晚禱》【圖2】被收藏在羅浮宮)。不過就在日後林獻堂重返巴黎,想要再次欣賞《晚禱》時,卻「惜已不得再見,聞說旬日前已被丁抹(丹麥)借去矣。」

【圖2】米勒,《晚禱》,1857-59,畫布油彩,法國奧塞美術館。(public domain)

林獻堂所言屬實,翻查《晚禱》的歷年展覽紀錄,確實有1928年被借去丹麥、瑞典、挪威巡迴展出的紀錄。 林獻堂先透過跨國流通的複製圖版認識藝術品,再實地前往美術館親賭真跡的過程,與當代觀眾的參觀經驗相似。而除了透過書本或報紙上的圖片認識,出發前先閱讀其他人的參觀心得也是不錯的方式,林獻堂也採取了相同的方式。

康有為與「我推的拉斐爾」

「余讀康南海意大利遊記,極力稱頌法王宮拉斐爾的傑作盡在於是,是各國之所無者也。」

───林獻堂

這位被林獻堂當作行前參考的遊記作者「康南海」,便是大名鼎鼎的康有為(1858–1927)。1898年,康有為歷經戊戌變法的失敗,遭到通緝,只得逃往海外另謀發展。1900年代,康有爲前往海外各國旅行,舉行演講,面見各國重要人物,籌措經費。與此同時,對書畫藝術也頗有興趣的他,自然不會錯過各國的美術館。在他留下的遊記中,提到最多次,盛讚不已的古代畫家,就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拉斐爾(Raffaello Sanzio, 1483–1520)。

「拉飛爾(拉斐爾)是意大利第一畫家,在明中葉,當西千五百五年,至今四百年矣。油畫即其所創也。……拉飛爾於今一畫值數百萬,游意大利遍見之,凡數千百幅,生氣遠出,神妙迫真,名不虛也。他名手為之,雖得其筆跡,無其生氣秀徹。不知吾國之顧虎頭(顧愷之)、吳道子何如耳?」

上述文字,出自康有為描述自己在羅馬梵蒂岡參觀「拉斐爾室(Stanze di Raffaello)」的段落,他甚至將拉斐爾與顧愷之、吳道子等古代中國畫家並提,顯示他對拉斐爾極高的評價,等同於中國書畫的典範人物。 讓人玩味的是,康有為在關於梵蒂岡的遊記中,並未提到如今最有名,被視為拉斐爾代表作的《雅典學院》,反而詳細介紹另一幅由拉斐爾與徒弟朱利奧・羅馬諾(Giulio Romano)完成的《米爾維安大橋戰役》【圖3】,似乎說明此類複雜、華麗的戰爭場景更能吸引這位飽讀歷史的東方知識分子目光。

【圖3】朱利奧・羅馬諾(拉斐爾的徒弟與助手),《米爾維奧橋大戰》,1520-24,梵蒂岡博物館。(Wikipedia)

康有為對拉斐爾的熱愛與推崇,不僅讓他參觀完美術館後,「購得拉飛爾影畫數幅而行。欲再到亦無暇。」買下印有畫作的明信片【圖4】,還在遊歷歐洲各國美術館的過程中,反覆將所見畫作與拉斐爾進行比較。例如他抵達荷蘭某座博物館時(應是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

「荷蘭、比利時畫在歐土中另為一派,以黝黑為體,於黝中著光色取神以為勝。然黝然無味,神采去拉飛爾派遠矣。」

【圖4】拉斐爾,《雅典學院》印刷圖版,1915年出版,蘭斯卡內基圖書館藏。康有爲在梵蒂岡購買的可能就是這類明信片(public domain)

所謂「黝黑」一派,應該是巴洛克時期的畫作,重視戲劇性的光影表現。在康有為眼中,這和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相去甚遠,尤其「神采」更是不如拉斐爾的作品。雖說康有為仍提到一幅「黝黑者作為夜景,則大佳。」指的可能是林布蘭的名作《夜巡》【圖5】,不過推敲前後文義,在康有為的心目中,義大利的作品仍是歐陸繪畫的上乘。

【圖5】約1920-1939年間,林布蘭《夜巡》陳列在博物館內的照片,畫前是警衛與夜間巡邏犬。(public domain)

延伸閱讀|夜巡行動——見證林布蘭巔峰代表作的重生

看不懂蒙娜麗莎的林獻堂

康有為的遊記於1905年在上海出版,由於清帝國沿海與臺灣的商業貿易並未因日本殖民臺灣而中斷,臺灣書店也能買到上海的出版物,因此即使林獻堂當時未到上海,也不難讀到康有為的著作。受康有為影響,林獻堂對拉斐爾的作品可謂心馳神往。於是當他終於抵達梵蒂岡博物館時,便「欲先一觀此畫為快。」急著尋找畫作,直到「後果得之,其畫皆在壁上,計有四室,所畫皆是人物。」然而「經數百年之久,其顏色暗澹無甚美麗,不解當時康南海何以盛稱之若是也。」對拉婓爾室內的壁畫感到失望。

反過來,當林獻堂抵達荷蘭,觀看當地的藝術品後,反而認為「荷蘭繪畫亦頗有名於世者。」與康有為的見解相反,林獻堂尤其推崇林布蘭的作品:「余在阿姆斯特丹美術館看其傑作兩幅。一是『守夜圖』,一是『解剖學之一課』,其人物宛然如生,真名畫也。」林獻堂看到的「守夜圖」顯然就是《夜巡》。縱使兩人都承認《夜巡》是佳作,但康有為更推崇拉斐爾為首的義大利文藝復興作品,而林獻堂並沒有這樣的觀點。

不過林獻堂並未全然貶低拉斐爾的作品,而是透過親眼見證的方式,比對康有為遊記的內容。例如,康有為提到:「出意大利外,則只巴黎有拉飛爾畫,奧、德、英則僅有而絕無矣。」這並非事實。而林獻堂肯定讀過這段記述,但他在英國與德國看到拉婓爾的作品後,仍給予極高讚美。尤其是在德國德勒斯登的歷代大師畫廊(Gemäldegalerie Alte Meister)親賭「拉婓爾所畫的瑪利亞聖母之像」時(顯然指的是《西斯汀聖母》【圖6】,在遊記中寫下:「余曾看過十數幅,未有若是之美麗莊嚴也。」已然超越康有為的見聞。

【圖6】拉斐爾,《西斯汀聖母》,1512-14,德國德勒斯登歷代大師畫廊。(public domain)

然而,即使是遊歷各國美術館,累積豐富圖像資料庫的林獻堂,在造訪法國巴黎羅浮宮,欣賞達文西畫作的時候,也不免有心生疑惑的時候。

在此之前,他已在米蘭看過達文西的《最後晚餐》,與拉斐爾的壁畫不同,他認為《最後晚餐》「真是傑作」。不過,當他在巴黎羅浮宮看到一幅達文西的「半身美人」時,卻只覺得「余觀其畫美則美矣,有若是之價值否,則不敢斷定。」評價相比《最後晚餐》保守許多。

這幅「半身美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蒙娜麗莎》。 林獻堂初次看到《蒙娜麗莎》的圖片,應該是在《臺灣日日新報》上。1911年這幅畫作曾被館員偷竊,成為轟動的大事件,就連遠在一萬多公里遠的臺灣,也曾加以報導。林獻堂在遊記中重提此事:「聞說此畫約值二十萬元,前年曾被人竊去。」【圖7】即使如此,仍對畫作的藝術價值有所懷疑。

【圖7】一開始,《蒙娜麗莎》並未享有如今羅浮宮給他的獨立展牆,而是和其他展品陳列在一起。當《蒙娜麗莎》失竊時,羅浮宮一開始並沒有發現,直到一位申請臨摹《蒙娜麗莎》素描的法國畫家Louis Béroud舉報後才曝光。此圖是Louis Béroud以羅浮宮展牆上的《蒙娜麗莎》為對象繪製的油畫。Louis Béroud,《羅浮宮的蒙娜麗莎》,1911(public domain)

結語

從如今的眼光來看,康有為對文藝復興,乃至西洋藝術的認識並不完整,他對義大利文藝復興的脈絡缺乏全面考察,也不了解義大利、法國以外的拉斐爾畫作。但反過來思考,身懷變法抱負的他,實則具備高度比較的視野。作為跨國、跨文化的旅人,他知道拉斐爾所處的時代對應中國的明朝中葉,這讓他能從腦內的畫史資料庫找到對應的畫家座標,故而得到「吾國畫疏淺,遠不如之。此事亦當變法。……亦當派學生到意(義大利)學之也」的感慨與體悟。

與之相對,作為殖民地自治運動領導者的林獻堂,雖然參考康有為的遊記展開遊歷,卻有著不同的著眼點。在遊歷歐洲的過程中,林獻堂逐漸視藝術家爲文化英雄,他不僅激賞林布蘭的作品,在荷蘭看到社會為林布蘭所立的銅像(應該是指阿姆斯特丹林布蘭廣場上於19世紀由Louis Royer所做的銅像【圖8】),認為「西人之欽敬藝術家如是,而其藝術蒸蒸日上。」進而聯想到「東方人所立的銅像,非軍閥則官僚,…….其藝術之不振,寧非無故也哉。」可見林獻堂對當時臺灣城市常見的日人官僚公共銅像頗有微詞。

【圖8】1852年,Louis Royer所作林布蘭雕像,位於荷蘭阿姆斯特丹林布蘭廣場(Wikipedia)

20世紀初期,康有為與林獻堂前往歐美親賭西洋藝術的同時,西洋藝術也透過印刷術與藝術家的轉譯進入東亞,如康有為遊歷巴黎時,日本畫家藤島武二也在差不多時間抵達巴黎公費留學;當林獻堂在羅浮宮因米勒的《晚禱》被借至丹麥而感到失望時,就在同一年,陳清汾成為首位旅法的臺灣畫家,日本的平凡社出版《世界美術全集》套書,訂閱《臺灣民報》的讀者能在日曆上看到《晚禱》的印刷圖版。世界的變遷和交流在不斷地進行,而臺灣也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參與其中。


參考資料

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七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林獻堂《環球遊記:臺灣人世界觀首部曲》,臺北:天下雜誌,2019。 劉錡豫,〈尋找「田園畫家」的幽微身影:米勒最早在臺灣如何被認識的?〉,《漫遊藝術史》(2025-01-01瀏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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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錡豫( 46篇 )

台灣美術史的學徒,經營《書院街五丁目的美術史筆記》粉絲專頁,從事藝術與藝術史的非虛構書寫跟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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