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0年代,達文西受僱於米蘭公爵的期間,他為繪畫、詩歌、音樂與雕刻作了一番巧妙而具煽動性的比較。這些比較文字,屬於一種專為宮廷取樂及辯論所設計的特殊文學體裁,被稱之為「競藝」(paragone,即「比較」)。與強調專業內部競爭的古典時期不同,競藝鼓勵不同專業之間的競賽。達文西最不留情的對決,出現在比較繪畫與雕刻的討論,因為他描述了雙邊藝術家的工作場所與工作條件。與曼帖那的曼多瓦宅邸竣工的時間相當,達文西的著作強調了工作室做為藝術家身份認同的投射,具有相當的重要性。
對於達文西來說,繪畫做為普世的藝術形式,總是在所有競賽中勝出。以科學與自然為師,繪畫可以即刻滿足最至高無上的感官:視覺。而就實作而言,繪畫也是最文明的藝術形式,畫室被描繪成一個輕鬆自在的人間天堂:「畫家穿著得體,以無比放鬆的態度坐在他的畫作前,用輕巧的畫筆繪上細緻的色彩,他可以隨心穿著想穿的衣服。他的住所乾淨整潔,四周裝飾有令人愉悅的畫作,而他經常可以享受音樂,或是讓各種優秀作品的作者與之相伴,愉悅地(在自己或他人朗讀書本時)聆聽美妙的聲音。」
切尼尼與聖路加的天鵝絨革命在此被誇張地演示。視覺與聽覺——古典文化與基督教文化的五感中,最為重要的兩項——獲得了豐厚的獎賞。達文西理所當然地忽略了工作室中最珍貴的資產是雕塑;包括達文西自身在內的許多畫家,都擔任古代文物收藏家的顧問。
就算達文西在描述工作室裝潢的真實樣貌時,刻意精簡內容,關於畫家會展示已完成之作品的說法倒是沒錯的:通常是工作坊模型以及為贊助者展示產品系列的商品。贊助者造訪工坊的時機相當重要。拉瑪齊尼(Ramazzini)在《工人的疾病》(Disease of Workers )一書中便警告「凡尼斯和油的氣味讓〔畫家〕工作室聞起來像公共廁所。」
一段造訪達文西住所的紀錄表明那裡的確有已完成的畫作與素描本。1516 年,他受法王弗朗西斯一世(King Francis I)之邀,移居至羅亞爾河谷的昂布瓦斯(Amboise),擔任宮廷藝術家兼智慧導師(magus),弗朗西斯一世視達文西為一位偉大的哲學家且熱愛聽他談話。他在克魯莊園(Manoir du Cloux)享受高薪與愜意的生活,這座莊園透過地下通道連結鄰近的皇家行宮以方便造訪。自1490 年起,適合狩獵的昂布瓦斯便是法王鄉間住所的首選。
1517年10月10日,在用過午膳後,博學多聞的樞機主教路易吉.達拉貢納(Luigi d’ Aragona)前去拜訪達文西。他的祕書安東尼奧.德.畢提(Antonio de Beatis)在他的日記中描述,在這次拜訪中,這位「老者」向達拉貢納展示了三幅「無以倫比的完美」畫作,一幅是某位佛羅倫斯女子的寫生肖像……另一幅則是年輕的施洗者約翰,還有一幅則是描繪聖母與坐在聖安妮腿上的孩童」。 該幅肖像畫很有可能就是《蒙娜麗莎》(Mona Lisa)。這三幅作品都是達文西多年前在佛羅倫斯及羅馬所創作,唯一可能的例外,是施洗者約翰。左撇子畫家的右手如今已經癱瘓,根據畢提的記載,達文西現在只進行教學與素描;他讓出身米蘭且「畫得相當出色」的助手弗朗切斯科.梅爾齊(Francesco Melzi)負責繪畫部分。我們如今可以在城堡內一個相當奢華且裝有天鵝絨窗簾的房間裡,看到專為現代遊客所重現的景象。
這三幅作品如今被公認為是達文西的親筆之作,因此,工坊所生產的畫作可能是放在梅爾齊所使用的個別工作室中。達文西當時正在設計一座以青銅鑄造的大型騎馬塑像,故這項工作應該也是在別處進行。他同時也向他的訪客展示了「多不勝數的方言手稿」,這些裝訂成冊的手稿,探討人體解剖學——「他解剖了超過30具年齡、性別各異的人體」——以及水、水力學、機械學與「其他各種事物」。畢提相信這些手稿應該要被出版,因為「沒有任何人的成就」能與之相提並論。對於身為一位畫家,同時也是一位製作彩繪附圖論文的博學通才達文西來說,昂布瓦斯無疑是個聖地。這裡有一種過早出現的永恆感與完滿感,更像是博物館所傳達的感受。畢提完全沒有提及任何仍在創作中的作品、臨別贈禮,或者一幅素描也好的購藏行為。
達文西的理想工作室中提供音樂性與文學性的娛樂消遣。瓦薩里後來說明情況的確如此。1503年,達文西開始於佛羅倫斯為麗莎.德.喬孔多(Lisa del Giocondo)繪製肖像,並為此雇用了賣藝人:「達文西在開始畫作蒙娜麗莎的肖像時,他邀請藝人前來演出與歌唱,還有小丑逗她開心,好消弭常出現在肖像畫中的憂鬱。」
瓦薩里從未見過達文西,也不曾見過這幅肖像,他的說法大概只是複述鄉野傳奇:畫中人別有深意的微笑,事實上是一種屬性或畫作擁有者的標記,暗指她的夫家姓氏(Giocondo意味著「快樂的」、「微笑」)。但他的說法確實可能有些根據;模特兒坐到無聊不耐,是一個普遍的問題。宮廷藝術家通常會設計餘興節目。身為一位傑出的音樂家,達文西以其笑話、腦筋急轉彎、諷刺畫和自動機器聞名——當然還充斥著,他以前縮法畫出的短手臂、指向的手指,以及人物露出詭異微笑的幻景畫。
然而,過多的娛樂也有其缺點。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一世的御用細密畫家尼可拉斯.希利亞德(Nicholas Hilliard)便在一篇文章中警告說,就算只是一個細微的動作,「也可能是導致肖像畫失去相似性的主因」。只能採用平淡無味的娛樂消遣:「閒散的談話或閱讀、低聲輕笑或和緩的音樂不會造成妨礙,但卻能讓作畫者與被畫人不覺時間漫長,並且能振奮精神。」
在一間令人愉悅的工作室中與重要的模特兒一起度過美好時光,理論上聽來相當完美——既對地位有利,也能讓畫中人更唯妙唯肖——但速度常常才是決定的關鍵。一般的標準作法是先製作頭部素描,可以在模特兒方便的時間、地點進行。羅傑.范.德.魏登的聖路加便非常明智地採取素描的方式,而非繪畫,記錄下分心閃神的聖母與扭動的聖嬰。楊.范.艾克在他訪問布魯日時,為忙碌的樞機主教阿爾貝加蒂(Cardinal Albergati)製作素描,並在其上加註顏色說明(約1435年):「眼睛的虹膜,靠近瞳孔⋯⋯呈棕黃色調,與眼白交界處的邊緣則帶藍……眼白也有些發黃,鼻子則呈現血紅—棕色……嘴唇白中帶紫,鬍渣相當灰,下巴則泛紅……」。
達文西為容易無聊、不善久坐且又難以取悅的伊莎貝拉.戴斯特(Isabella d’ Este)製作了一幅側面素描。畫家坐在她的側邊而非正前方,讓她可以比較容易看到餘興節目。繪畫部分可以之後、在模特兒不在場時進行(或者不繼續畫,以伊莎貝拉的肖像畫為例)。畫家可以借用衣物、領飾、盔甲和珠寶,將它們放置在一個合用的人體模型或模特兒身上。伊莉莎白一世的衣物可能就是由一位女侍官所穿著。
達文西接下來將注意力轉向雕刻。雕刻題材受限(沒有風景做為背景)並缺乏顏色及氛圍,且缺點還不僅於此。他畫了一幅描繪雕刻家與其工作場所形貌的諷刺漫畫:「雕刻家的工作比畫家更耗費體力,畫家則是用盡心力⋯⋯〔錘鍛〕是一種極度機械化的作業,渾身的汗水與粉塵混合,變得黏糊一片。臉上黏答答的滿是大理石粉塵,讓他看起來活像是位麵包師傅……他的家總是一團混亂,滿布石頭碎屑與粉塵。」
乍看之下,達文西的說法很有說服力:雕刻家的工坊可能是個有害健康的場所。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曾在1860年時觀察到,拉斐爾前派的雕刻家亞歷山大.蒙羅(Alexander Munro)「一如所有的雕刻家,住在一個到處都是黏土與水缸的髒亂木屋中,我每次造訪必定感冒。」布朗庫西(Brancusi)也曾抱怨「大理石粉塵無孔不入。我嘗試了所有的方法,連口罩都試過,但粉塵還是會穿過孔隙黏附到你身上。」
達文西深知布朗庫西所說的情況。在1490年代,他為其贊助者之父設計了一座青銅的大型騎馬雕像。他的工作室,應該塞滿了創作過程中以蠟及黏土製作的某些模型。這座塑像在1500 年法國侵略米蘭時,落得一個不太光彩的下場:等身大的黏土模型被用來當作射擊訓練的靶子。
全文未完,本文節錄書籍《藝術家的工作室:藝術產地×創作故事×行業祕聞的文化史》
藝評家、史學家與講師。
以原創性與多才多藝而備受推崇,為多本專書之作者,包括《自畫像:一部文化史》(湯瑪士&哈德森出版社,2014年)。文章及評論散見於各大報刊雜誌,包括《泰晤士報文學增刊》、《藝術新聞》與《伯林頓雜誌》。目前擔任南漢普頓大學研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