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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11:廖偉立

【阮慶岳專欄】建築的態度:戰後台灣建築師群像系列11:廖偉立

【Column by Roan Ching-Yueh】 Architectural Attitude: Portraits of Post-War Taiwanese Architects XI – Liao Wei-Li

廖偉立的建築美學,源自現代主義的信仰傳統。建築的「勢」與「韻」,決定了建築語言的風格,關注點尤其在於形體美學與環境關係的破解,主要透過構造系統的選擇與混合使用,呈顯出輕盈與沈重的美學對語。

【簡歷】

1955年生於台灣,立.建築師事務所主持人,美國南加州建築學院(SCI-Arc)建築碩士。成長於苗栗通霄鎮,由小鎮沙河匯聚而成的兒時記憶,成為影響深遠的創作養分,建築作品多位於台灣中西部,以橋、教堂及美術館最具代表。深信在「生活」中誠懇面對人事物,覺知「生命」的意義,找到自己的建築「信仰」,並透過自身文化位置的觀察與反省,發現常民生活蓬勃駁雜的能量,與海洋島嶼的靈活位置,使建築呈現地域特色,同時具有寰宇的寬闊視野。

【概述】

廖偉立的建築美學,源自現代主義的信仰傳統。建築的「勢」與「韻」,決定了建築語言的風格,關注點尤其在於形體美學與環境關係的破解,主要透過構造系統的選擇與混合使用,呈顯出輕盈與沈重的美學對語。早期的橋樑系列多以鋼骨結構為主系統,傳達輕盈如「勢」的動態美學,後期作品更多與混凝土的交錯並用,甚至加入其他材料(磚造、石造與木構等)的多元共構,複雜及厚重感加大,見到更多空間節奏的轉折,以及材料及量體的視覺對比差異,呈現出「韻」的風格。

王功橋。(廖偉立提供)

【阮慶岳╳王增榮談廖偉立】

現代主義與「雜木林美學」

阮:廖偉立留學後回台灣的重新亮相作品,是2001年的東眼山公廁,因為是偏遠山區與低預算,基本上沒有人要做,他知道這一定要賠錢,可是依舊要做,他想要做好作品。結果這成為他第一件在日本《SD》雜誌得獎的作品,這個回報確實值得。

東眼山公廁。(廖偉立提供)

廖偉立常帶著筆記本隨手在現場用畫筆回答環境跟形體的關係、很快能捕捉到節奏跟量體的狀態。廖偉立的建築美學,主要源自現代主義的信仰傳統,謝英俊跟黃聲遠都帶有一點對現代主義批判跟修正,在廖偉立的做法裡,看到的卻是漂亮與準確的遵從。

他在2002年提出「雜木林美學」概念,討論現代主義發展源自溫帶國家,有著單一乾淨的溫帶林相美學,與我們生長的亞熱帶和熱帶的雜木林環境不符,美學不該是那種乾淨簡潔,因此提出呼應台灣狀況的雜木林美學,強調多元共存與交錯複雜。

早期的橋樑或公廁,相對遠離台灣的都會現實環境,2005年的台中救恩堂,直接進入都會日常環境,檢驗現代建築美學能不能跟台灣社會的雜亂共處。整體回答得很不錯,有一種接近路康(Louis Kahn)的厚重與神聖性,搭配他擅長以金屬材料呈現輕盈跟沉重的對比,同時認真處理空間跟光的關係。毓繡美術館把建築打成散塊,佈局成園林及章回小說的節奏,透過連續、轉換、引導來控制人的視覺經驗,建立時間與空間的辯證關係。救恩堂著力在造型的雕塑與光線的戲劇性捕捉,毓繡美術館則是空間層次轉換的豐富性。

台中救恩堂。(廖偉立提供)

雜木林美學談視覺的混搭,是可看見的東西,近期提出的「造化」概念,則是比較看不見的層次。因為天體的宇宙看不見,人體的小宇宙也看不見,要跟這兩個不可見的事物連結,是很有野心的抽象意圖。班雅明指出人跟宇宙之間,本就有某種相似的關係,人可以透過全觀感知的能力,來與宏大的宇宙作對應。廖偉立談宇宙跟人的內在連結,算是一條化約而成的道路,也可以是破解現代理性的一種方式。

廖偉立說他做建築想追求不確定的答案,這是他做設計的特質,想捕捉還沒有誕生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新可能,企圖跟努力的決心相當強大。

野和不馴服的狀態

王:同世代的台灣建築師,如果要歸類,我會把廖偉立跟黃聲遠歸在一類。你剛講的很有趣,廖偉立對純粹的現代性具有戒心,試圖調整或者避免被籠罩。但是坦白講,廖偉立的設計思考脈絡與出手狀態,卻是非常現代主義的。我之所以把它列為類似黃聲遠,在審美上他的建築呈現多樣化特質,我在為他策展時,覺得他應該更理直氣壯的說:多樣性就是我要的。而到今天還不敢講出我要的就是多樣性,表示作為一個創作者,他對整體社會的評論,還有某種防衛心態。

阮:所以,你覺得他的雜木林美學,沒有徹底的執行跟貫徹?

王:因為他太期待得到絕對的認同,他會猶豫於這樣的事情間。我聽說雜木林是你對他的觀察,我覺得這個形容像個當頭棒喝,他也有一段時間認同他的審美就是雜木林。但雜木林不是負面的名詞喔,這是台灣文化獨特性的重要根源,雜木林就是特殊也真正氣候上的關係。

去了美國對他有很大影響,但是有幾個怪咖,讓他覺得不太自在,一個就是黃聲遠,一個是呂理煌,當時這些人已經很勇敢顛覆掉固有作法,廖偉立也很清楚。所以從美國回來後的東眼山公廁、王公橋,就出現他之前沒有的複雜語彙,於是今天看到的廖偉立出現了。

阮:你的意思是廖偉立這樣的風格,事實上是在SCI-Arc受到的影響,呂理煌也明顯在那裡受到影響,上次談到黃聲遠所受的影響,也是比較屬於南加州學派,都是很強調材料跟構築性,有一種野和不馴服的狀態。

王:是的,SCI-Arc對他的影響很明顯。雜木林也是一種不被馴服的狀態,雖然台灣文化不一定要這樣詮釋,但雜木林是可行的形容。另外一件事情,是我很擔心他現在的狀態,我前年看到他在東海演講宇宙論,我整個人都軟掉了。一般用儒家來談宇宙論時,容易從「道」的觀念談到自然和人合一的狀態,虛無而且不切實際,但是在與廖偉立交談的過程,他談到宇宙的星球運轉以及氣候的更換,而且類比為人體內的器官功能,我覺得比之前談的更有意思,把器官從腦、心臟到肛門的角色,層次多元合力「造化」成人,這樣的「宇宙」並不虛無,還可以影射建築,也是雜木林的意思。

阮:雜木林是比較入世的回答,是在構造體的層次作討論,就是形而下的回應,而這個「造化」則是回應形而上,雖然在他作品裡還看不到清楚的對照,可是我不反對這樣的方向。李承寬、李祖原都想要回答宏大的宇宙觀,就像你講的,李承寬作品是小規模的,他相對可以掌控業主的意圖;李祖原都是做宏大的作品,打交道的對手權力性極大,而且又有各種名目要求,所以他在這過程中會打折。到目前為止,廖偉立選擇的是李承寬路線,不追求大作品,而是在自己可以控制範圍內的小作品。

王:我不建議他走到這麼抽象,現代性有機會跟他談的雜木林的物質性合一。如果變成無雜念的抽象層次,那廖偉立應該是另外一個人了。

毓繡美術館。(廖偉立提供)

思想與本質的平衡

阮:廖偉立從他在東眼山的出手,一路下來的作品又快又準。他是本能性很強的人,所以必須要鍛鍊非本能的力道,兩邊要平衡。

王:其實他有一種天賦,可以透過sketch思考。所以他不需要透過語言。透過語言的時候,他的自我就消失了,他的本能就消失了。

阮:但他用本能做設計大概已經做到底了,再做下去也不會超越,反而思想那塊要平衡。像儒家講文質彬彬,他目前的「文」太強、漂亮性太強,他的「質」沒有跟上,相對太弱。

王:他其實需要讀書,應該把身體投入他所崇拜的建築師生成的環境,他需要用直覺去讀,不是用文字去讀。

阮:事實上我曾經跟廖偉立說,不要再看國外雜誌,不要再去買這些明星建築師的專輯,不要再看別人用什麼新的手法、漂亮的東西。他現在要發展自己思想的本質,好跟設計的東西合一。

樹立自我風格的自信

王:就這個角度而言,我跟你想法是相同的。像毓繡美術館的平面,會讓人感受到空間流動收放的變化,但是會發現這空間形式或多或少地帶有別人的痕跡。這是他的問題,也是台灣建築師的問題,除了王大閎那代的幾個人外,都沒有自己的語言,沒有自己的形式。我要跟台灣建築師講,大家都買太多的書了,太認真跟蹤這個時代建築發展,忘了自己也是原創者之一。

阮:他的手法已經漂亮成熟,他現在必須鍛鍊出清晰的個人風格,那風格還要跟他的信仰理念吻合,甚至要跟他的人生觀、生活觀都吻合,這一切才能成立。王大閎和李承寬就是這樣,他們就是這樣生活,是這樣的信仰,他們做的東西,這些通通對的起來,不會脫離啊。

王:別人已經創造了一個山頭或一種狀態,絕對不能再用他們的手法、語言。其實救恩堂對他很重要,這是他目前最具自信的狀態,很多人說這作品很醜,其實這才是他的獨特性,整個的混亂與搭配的複雜性,幾乎是一致的。外觀上奇特的重量感,屋頂上浮著的岩石,透過與鄰近尺度的差異,讓神聖性出現,這是他很自信的地方。

阮:我們都認同廖偉立談的雜木林美學,但他是一個雜食者,只要聽到什麼有營養、什麼對身體好就會去吃,吃得太多太亂了。雖然是雜木林,也是要有選擇的態度,他的語言可以再簡單、單純一點,用同一個調性的語言發展,不用一直轉換。

王:就是這樣,應該更加克制,試著自己提出解答。目前為止,我覺得可以被寄望的建築師,大概就是黃聲遠跟他。我最擔心的是45歲以下的世代,很多語言都是直接吸收日本,雖然會花力氣去做得更精緻,那種精緻等同替別人產品再加工,把年輕歲月丟進那裡,其實是悲哀的。

阮:所以你認定他有潛力,但目前還沒有達到。那你覺得他缺什麼?

王:就上面說的,缺乏自我的建築語言。像黃聲遠一樣,一直不敢出手讓大家看清楚,黃聲遠是太狡猾了,廖偉立是太沒自信了。廖偉立太想要變成認真學習的乖寶寶,來取得大家的認同。我從他身上看到缺乏臨門一腳的豪氣,台灣建築師幾乎都缺這個,就像我們之前看世界盃一樣,球一直運來運去、傳來傳去,就沒有人敢起腳射門,就是缺射門的自信。

阮:礁溪教堂也是廖偉立重要的作品,整體氣勢語言都很清晰,也不會覺得單調。跟毓繡美術館比起來,這整個簡潔起來,毓繡有點做太多了,材料手法太頻繁複雜。

礁溪長老教會。(廖偉立提供)

王:我在毓繡美術館現場想的就是這件事情,不過他也有他的說法,他就是想把毓繡變成一個聚落,毓繡美術館有很多空間類型,餐廳、住宿、展覽,他想跟九九峰下的聚落連通。但我覺得與其讓聚落連通,不如單純做園林會更好。

阮:剛談到我們都覺得他前後段作品風格有改變,逐漸進入一種穩定,正統、優雅,以及理性自制的狀態。你覺得這是個好事情嗎?

王:可能不是個好事,因為我覺得他前半段的特質,還是比較清楚的,後面可能變成就是所謂現代主義的狀態,只是有點不規矩的現代主義而已,不是雜木林那種豐富、矛盾,美學上不純粹的狀態。救恩堂也許是分水嶺,可能得到的掌聲太多,開始傾斜了,是好是壞,我也不太完全確定。

阮慶岳( 20篇 )

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為美國及臺灣的執照建築師,現任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著作有文學類《神秘女子》、及建築類《弱建築》等30餘本,曾策展「2006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臺灣館」,並獲臺灣文學獎散文首獎及小說推薦獎、巫永福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2009亞洲曼氏文學獎入圍,2012第三屆中國建築傳媒獎建築評論獎,2015中華民國傑出建築師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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