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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千惠專欄】地景說話5:睹─物質與記憶的超驗連結

【高千惠專欄】地景說話5:睹─物質與記憶的超驗連結

Talking Landscape 5: Witness - Transcendental Link Between Materiality and Memory

儘管荷魯斯之眼被視為「全視之眼」,然而,它是化整為零之眼,也是集零為整之眼。為了「這個」地方性或地方感,探索者使用他們的荷魯斯之眼,以可見與不可見、在場與不在場的物件與記憶,形塑出垂直時間與水平空間交會所呈現的地景張力。

古埃及人相信荷魯斯的左眼具有復活死者(過去)的力量,而有關荷魯斯之眼的旅行,是左眼的故事。它看的,是一種主體邊界的超驗風景。此全視之眼下的「這個」地方感,是「人」對於地方的主觀情感依附。此般飄忽的、不完整的、表裡不一的全視風景,以有腳的靈魂之姿,形塑了在場與不在場的物質、時間、記憶之超驗連結。

1.

當代地景的描述,邁向了一場又一場的穿越劇。

古埃及天空之神荷魯斯的眼睛,成為了過去和現代的水晶體。傳說,荷魯斯的右眼有著遠離痛苦,戰勝邪惡的力量,是完整的太陽;左眼則有分辨善惡、捍衛健康與幸福的作用,是殘缺的月亮。光明意味著靈性與知性,因此凡是通過眼睛而「看」到東西的行為,被賦予了與「靈魂」有關的想像。此想像,即是一種「阿堵之境」。「阿堵」是六朝和唐時的常用語,相當於現代漢語的「這個」。傳東晉時畫家顧愷之畫人不點睛。別人問他何因,他指着眼睛回答:「四體妍媸,本無關於妙處,傳神為照,正在阿堵中。」意即,表象如何無關緊要,唯傳神關鍵就在「這個」裡頭。

傳神之處不可繪不可言。用不可繪不可言的獨具隻眼認識世界,是否是一種合於全景陳述的方法?而傳神阿堵也可能因近視、遠視、散光、飛蚊症、白內障、青光眼等疾,而有其不同的裁割與懸示。地景,正是留白阿堵與飽滿土地相互凝視下的一種表面張力。在鄰近與距離、觀光與棲居、真實和感知、外部和內部、過去和當代的視野檢測中,一眼望去的土地或風景,成為當代文化地理研究試圖解決的「這個」張力所在。

在裁斷與區分中,地方藝術季成為區域顯學,每一個「這個」地方都試圖以藝術方式與在地文化、日常生活環境進行點睛儀式。藝術家遂將地方感安置在地誌學的搜詢中,在介於地方事物與景象測量的文化和自然關係裡,打開荷魯斯之眼,作了感知與感訊的行動。在「地景即是文本」下,藝術家多提出表裡不一之景(duplicity of landscape) ,作為「這個地方」的點睛起手式。

地景即是文本,2020年基隆潮藝術中的港口實景。(攝影/高千惠)

作為真實而非表面的地景形塑,2020年基隆潮藝術「海的一日」,藝術家們選擇以個人視角述說海港故事。其間,王煜松以「地景裝置」的方式,在漁港集散地旁的空地設置作品《一層層:丘陵,集散地,漁網,漁貨,鳥,港口》。這些地方環境所提供的物質名稱,雖可以構成一個地方可能拼出的全景圖,藝術家卻非具體地再現漁港現實,而是重構了一個介入真實場域的感知空間。他以裝載漁獲常用的保麗龍盒堆出白色方陣,在保麗龍盒內暗藏流水裝置,邀請觀眾走入作品,用身體感知作品所散發的漁港記憶:水聲、海風、鳥跡、熱氣、鹹水味,以及周遭堆放漁網所散發的腐蝕異味。此作品成為現場增生與濃縮的一部分,現場也成為作品擴延與稀釋的一部分,彼此凝生成一個被捕捉到的地方性。「一層層」寓示了時間的垂直積累,但景與物的參照與堆壘,也為真實與虛構提供了一個結界。

王煜松《一層層:丘陵,集散地,漁網,漁貨,鳥,港口》。(攝影/高千惠)

從再現的影像建構消失中的實景,「表裡不一」的深層式垂直全景探測,提供了在場與不在場的迴圈對話。2021年為台南建城400年暖身的「赤崁當代記」,乃以日人西川滿的〈赤崁記〉為追蹤行腳的文本,透過老地圖與劇照的時空並置,形塑來自海埔新生地的400年府城。策展者選擇以文本與影像的互文方式進行時空對話,用交錯的經緯概念羅織成一片一片的府城拼圖。地質尚年輕,土地已滄桑。府城的地質與島嶼殖民歷史經驗的變遷,成為藝術家上下索引,試圖以穿越的「觀看」打開時間膠囊。此全景概念,亦採用了表裡參照方式,以垂直的時間復返,拉出一個穿刺性的「這個地方」景觀。

2.

以南方影像中的地誌作為地方全景的可能捕捉,策展人王振愷與張岑豪,透過歷史影像與當代生活形塑出具地方感的互文對話,而展覽場所「愛國婦人館」,亦被作為一個地景、寓居與移動的全景容器─「這個」之所在。

「赤崁當代記」以古地圖文本與當代影像作互文式的交叉對話。(攝影/高千惠)

在文本上,陳飛豪以西川滿所拍攝紀錄片作為引子,以文學的〈人間之星〉回望日治時期的臺南文史議題。滄海桑田的變遷,往往是藝術家們觀看人文地理之重要視線。對內陸海洋與出海口之消逝,地理學上將這一現象稱之為「陸浮」。張根耀的《內海─陸浮、鯨、海屏風》,即以當代城市的地表紋理,重構已消逝的五條港與台江內海。劉紀彤的《沿河》則進入地下水道,探尋看不見卻又未全然消失的伏流水文。陳君典的《紀念中國城》影像紀錄,為河樂廣場前身「中國城」拆除前的容貌,留下物質與人文的變奏形影。如果這些訊息可以用一種「元全視」的概念來呈現,盧均展「逸出的序列」系列下的《中興664》(2019),乃以鴿眼俯視,在數位媒介下,進行了人文地理的再操作,製作了一種既真實又異類的府城圖景。

張根耀《內海─陸浮、鯨、海屏風》,2020。(攝影/高千惠)

面對人文地理必要的製圖、地圖生產、模型生產等關係鏈及過程,盧均展藉由鴿行之眼、攝影鏡頭、數位介質、程式語言、製圖方法,形構了一個有關跨媒介、跨領域的訊息傳遞與其世界。畫面中的府城幾何平面與景深異動,使原來指向真實概念的城市建物不再明確、穩定。在非人之眼的操作下,此景以一種跳躍的、具速度的穿行,重組了感知、檔案和符號所拼塑的「這個地方」。除了原始地圖符碼的轉譯與新抽象意義,此圖景也演繹了地方生態與人為介入所看不見的衍變發展。(註1)

劉紀彤《沿河》,2021。(攝影/高千惠)
陳君典《紀念中國城》,2016。(攝影/高千惠)
盧均展《中興664》,2019。(攝影/高千惠)

​台南的傳神時間多藏在巷弄裡。曾提出「隱喻之物與地方身體─南方三港創作計畫」創作者紀凱淵,乃以自製物件為媒介,試圖探索環境場域裡的特殊性格,以便在城市中誘發出一種「空間–事件」。(註2)從微物的操作擴張出發,藝術家提出一種介入地方的姿態,並進行了身體與空間、個體與地域的超驗連結。《八角圓》(2014)一作,以曾經是河道的台南五條港為「這個」目標,選擇具凝聚力的寺廟為天眼,以風神廟、南沙宮、金華府、藥王廟所聯防的南勢港與南河港為「四眼聯盟」之結界,形成一種「聯境系統」。身體成為荷魯斯之眼的感應器。隨「八角呼拉圈」的移動演出,由身體與空間聯結的圈起之域,也成為「這個」指涉之地的運轉隱喻。

​當感覺和思維可以變成一種風景,人的當下存在感才能油然而生、而寄生,而產生。搬到新興里的陳怡如,在介入、適應的狀態中,其個展「新興誌」(2021)不全然在於敘事,而是以局內人之眼,回應英果德(Jim Ingold)的地誌美學,實踐了寓居(dwelling)、製作(making)、感知(perception)的現象學體現。新興里曾經是海洋,現在卻是生活物資堆積的窄曲巷弄。以身度景,在寓居感知穿行中,藝術家回到生活沉積感的捕捉,用日常與非日常的交替眼睛,尋找與觀看又熟悉又陌生的棲地景物。透過垂直、水平、上仰、下俯的「阿堵」構成,藝術家以牆面、泥磚、飲料瓦罐,建構了一個擁有巷弄、磚石、蚵寮、撿拾物與望海的意象空間。

陳怡如《新興誌》,2021。(攝影/高千惠)

如探索耳道,這些地誌的探索者總從一條擁有明與暗的路徑開始。「這個」,總是存在於充滿空氣的狹長空間,中耳的空氣並不與外界接觸,而是藉由耳咽管連接鼻咽部平衡內外壓差,有了流體運動。探索者總是往黑暗的一端潛行,將一點一點的小礦物拖出來,放在明亮的地方觀看、展示。他們以「這個」儀式,完成了另類的地誌。

3.

唯心論地景強調了身體、意識和感知意義,唯物論地景則強調了勞動、生產和空間意義。物質與記憶,遂成為兩者共有的介面。從耳道挖出來的物質風物,在挖掘者的主體邊界規劃下,藝術化也唯心化了地景遺物。此遺物的現實性將逐漸消失,最終,融入文化生產的隱喻風景中。

對美國地景學家桑爾(Carl Ortwin Sauer) 來說,地景並不只是眼前所見的自然景觀。他認為地景的特性取決於眼前顯眼的形式。換言之,地景具有普遍的含意。書寫《地景與英國性》(Landscape and Englishness)的麥特里斯(David Marless) ,則將政治權力、主體性、文化治理等概念融為一個鏡照世界,提出文本、視覺、身體等材料上,也具備了文化和歷史的功能。(註3)這些取擷的材料能塑造主體,主體也可能經由特定地景而塑造出地方性與地方感。

台南藝術家丁昶文多從某一物體、景觀、事件入手,透過個人敘事的介入與主客體的代換,讓離散或被遺忘的物象還魂,成為一個觀看場域中的供奉物件。其2020年的雙頻道錄像、現成物、鮮花、陶器、數位影像輸出的《魂歸故里》(2020),即選擇以台南一位已逝的地方名人為文本,探討歷史、人事、空間之間的疊影。(註4)藉一位青年回訪故居的視線,藝術家影錄了一段穿行於一座隱身於荒煙蔓草中,已傾頹的折衷主義式樣建築。作品除了回溯出人物與空間的興衰影像,並出現三個互相滲透、互相重疊的空間化時間。(註5)第一空間化的時間場域,來自地方誌,即地方輪替的政治治理過程。第二空間化的時間場域,來自地緣人物的政治身份,即具有官民中間協調角色的議員角色。第三空間化的時間場域,來自在地緣建物的形制,即1937年與1980年兩座具在地、移民與殖民風格的代表建物。

丁昶文《魂歸故里》,2020。(攝影/高千惠)

這三個重疊場域,意味著一個地域政治生態的時空縮影。藝術家以加疊的物象,形構出一個集體記憶中,那個歷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所述的─持續而未能散去的「利維坦」生態鏈。(註6)此地方政治生態鏈同樣不能全景展示,只能透過再現、再製與轉譯的影像與物件,展現一個疏離的,卻又不斷浮現的治理場域。這些影像、仿作陶蓋、地方色彩的藻井花磚,成為拆解的載體與獨立的客體,也消弭了主體與他者的對立性。最終,只能在心領意會中完成「這個」地方性。

儘管荷魯斯之眼(Eye of Horus)被視為「全視之眼」,然而,它是化整為零之眼,也是集零為整之眼。(註7)為了「這個」地方性或地方感,探索者使用他們的荷魯斯之眼,以可見與不可見、在場與不在場的物件與記憶,形塑出垂直時間與水平空間交會所呈現的地景張力。也因此,「地方感」有真實有傳說,有感知有虛構。「這個」(阿堵)不能全景陳述,只能在充滿與留白中,作為傳神的邊界穿越。

註釋

註1 藉盧均展作品所提供的「Google map」式圖景,策展團隊也從南方影展多年累積的「市民影像競賽」作品中選出十二部素人作品,與十八部南方影展中所對應的城市地景影像,作為地圖與地誌的交互參照。

註2 紀凱淵曾拍了三支關於三個城市的影片,分別為高雄《三角桌》、台南《八角圓》與台北《莫名×綻放》。

註3 參見John Whlie, Landscape,中譯本《地景》第四章〈地景文化〉,群學出版,2021。

註4 此三空間:一是台南學甲的陳華宗招待所之歷史與形制,二是陳華宗的政治參與歷史與地方怪異事件,三是陳華宗穿行過的議會身份與議會形制。

註5 此事件緣於地方名人陳華宗身故後,遺留一座曾用來招待社會名流招待所,年久失修閒置,地方人士爭取修復,擬以老屋再生理念打造地方觀光與青年創業中心。

註6 1980年新落成的台南議會大樓,外觀為八卦形屋頂,檐角屋脊設有中國古建築的仙人騎獸雕像,本身具折衷與混搭的威權形制。這一類仿製北方宮殿式樣的建築元素,曾大量出現在 70 年代的官方建築設計中。當縣議會遷入大樓後,具有鎮煞功能的八卦,象徵帝王的金黃色琉璃瓦,卻未能帶來更好的風水氣場,導致議會拆下屋頂的寶蓋。理性的民主殿堂被賦予怪力亂神的地方民間傳說,求神問卦的廟宇成為民主政治殿堂的背後影武者,在相互映照下,形塑了一個具有地方性的政治生態。

註7 古埃及人曾用荷魯斯之眼來計數。荷魯斯之眼可拆解為6個部份,每個部份各代表著一個分數,構成一個等比級數,相加起來便是一個理制的荷魯斯之眼,代表著完整的1。


本文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心藝術基金會贊助「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

高千惠(Kao Chien-Hui)( 90篇 )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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