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讀作為關鍵字,如何延伸本專題針對新類型公共藝術的提問?「走讀」肯定不因為新類型公共藝術的提出,才得以成為一種藝術形式,也並非所有以「走讀」為創作方法的作品,都與新類型公共藝術有關。回到作品本身,當藝術家以走讀為創作形式,毫無疑問地,有機會碰觸到更多關於環境、公共性與參與性等「白盒子內」遇不到的問題時,我們可以怎樣重新檢視「走讀」與新類型公共藝術關係密切的方法論?
另外,從政策大背景切入,台灣文化部2021年起推動「文化路徑」大型旗艦計畫,期望從中央驅動各部會、地方政府與民間團體進行回應,並接合過去臺灣幾項代表性的文化政策:社區總體營造、地方史誌書寫、國家文化記憶庫等所累積的基礎工程,進而有推進的可能。這個全名為「臺灣文化路徑推動社會發展計畫」的五年期政策,目前文化部已投注三億多元經費執行,可以視李永得過去擔任客家委員會主委任內時在推動「浪漫台三線計畫」成功後,進入文化部後的重要指標政策。在政策之外、在作品之間,觀眾還能如何參與這些走讀活動?如何討論走讀活動中難以辨識卻甚為珍稀的藝術主體?
從文化部「文化路徑」政策談起
「文化路徑」(Cultural Route)的概念在西方已有悠久歷史,全世界第一條文化路徑——「聖雅各朝聖之路(Camino de Santiago)」由文化決策與歐洲理事會(Council of Europe)指定而來。朝聖之路全長共達八百公里,被稱為平行於銀河的救贖之道,起點從法國或是葡萄牙的不同城市穿越庇里牛斯山,前往位於西班牙北部城市聖地牙哥─德孔波斯特拉(Santiago de Compostela)的教堂,此地據傳埋有聖人聖雅各的遺骸。
此路徑從1987年由委員會指定後,幾十年間受到全世界關注,不同的創作者在結束旅程後,都將行走的經歷書寫下來,後續出版許多書籍與電影。如近期在台重新上映的《朝聖之路:聖雅各》(The Way,2010),或是台灣作家林郁峯與張凱絲著作《相遇,在Camino:走過朝聖之路的夏與冬》(2021)等。
回到政策的核心宗旨,文化部常務次長李連權曾在「臺灣文化路徑交流會」提及:「以文化路徑的思維,把台灣的文化歷史、藝術、族群,及各種文化的內涵整合表現出來,在過程中能夠由下而上群策群力,政府資源和民間力量能相互運用,未來推動具有永續性,並建立推動平台。」其中就以平台思考,近年來文化部積極打造「走讀臺灣」這項官方品牌,即能視為對應「文化路徑」政策的重點實踐。當中就以地方文史行之有年的導覽活動為基礎,結合出版產業的深度文本作品、在地書店與藝文機構的自主提案,建置年度主題的走讀路徑,及更深刻的閱讀體驗活動。
「走讀臺灣」的藝術路線vs藝術家的非官方走讀
目前「走讀臺灣」計畫下已累積百條以上的走讀路線,類別上共有平權、產業、生態、文史、藝術等五大類別。從藝術類看起,國立臺灣美術館這兩年分別以臺中前輩攝影師與城區老戲院作為走讀主題,或是由國立臺灣文學館主辦、聯合嘉義市立美術館與藝術團體「太認真」合作的「更名者遊途—嘉義文協街區走讀」就是以「文協百年」這項政策為號召進而發展出的路線。
如果將視角暫時離開官方政策驅動下的走讀,平行於當代藝術場域,這幾年伴隨新類型公共藝術、參與式與關係藝術的落地,加上藝術家展開各式田野調查作為方法的計畫型創作興起,「走讀」這項機制巧妙地從推廣活動被挪用成一種藝術形式。模式上跳脫開美術館教育功能下的作品導覽,裡頭可能交織有田野行為、歷史考察、地景書寫、地圖繪製、紀實影像等媒介,最終聚合成藝術家的思想體系。本文就從上述引言,以走讀作為形式重新思考梁廷毓、劉紀彤、蔡宗勳與劉致宏四位藝術家的計畫型創作,延續著各自的藝術脈絡,貼合他們身體的移動,另闢多條非官方的文化路徑。
梁廷毓與劉紀彤計畫型創作裡的黑暗田野
還是從「浪漫台三線計畫」談起,2017年為落實蔡英文總統選前政見以「客家文藝復興」為口號,行政院直接邀集跨部會、跨地方政府(桃竹苗中)共同參與。政策下內含有百項計畫,最為人熟知的是於2019年舉辦「浪漫台三線藝術季」以及總統府前「曬柿海」的大型文化景觀,背景上緊扣著當時興起文化觀光、地方創生、大地藝術季、青創返鄉等潮流。
巧合的是,同年藝術家梁廷毓以家族出發,展開持續至今的「斷頭河計畫」。他不斷往返台三線兩側的傳統聚落與原民部落進行田野調查,在探問家族身世同時卻牽引出泰雅、客家(粵籍)、閩南(漳泉籍)、凱達格蘭、道卡斯等五大族群的遷徙歷史。計畫中梁廷毓除了進行多族群耆老的口述歷史,還透過通靈、擲筊等方式與此地的神靈對話,打破漢人中心甚至是人本的觀點,構築出有靈萬物卻鬼影幢幢的地方敘事。藝術家在可見地景下挖掘出不可見的殺戮、襲奪歷史,平行於官方外開展出一條黑暗觀光(Dark tourism)的路徑。

同樣在可見地景下尋找被現代性掩蓋的地方敘事,藝術家劉紀彤在2019年展開的「沿河」創作計畫,同樣以田野調查作為方法,但她更著重個人記憶與身體感知的連結。於是,藝術家身體力行潛入台南市區的地下水道系統,找尋一條城市治理下被隱沒的歷史,讓這些只能言說的「都市傳說」被可視化。在此系列的同名錄像中,可以看見劉紀彤以主觀鏡頭潛行在下水道中,浸身於滿是垃圾、遺構的污水,鏡頭中直面的是藝術家迴返這座暗黑母體的原初欲力,凝視著這座她成長生活的城市。後續藝術家在個展與聯展中,都曾以實地工作坊與走讀帶領觀眾與她同行,並進行更深刻的交流討論。

蔡宗勳與劉致宏走讀路徑的敘事編輯
走讀作為一種創作形式,藝術家在實地田調過後,如何將經驗轉化?敘事成為這些作品的重要關鍵。然而,在最終展陳上,這些敘事又會碰觸到視覺轉譯的問題。我在蔡宗勳《繞圈》與劉致宏的「聲音地誌」計畫中找尋到共同的解法,兩位皆以身歷其境的圖文編輯,將觀者引導進他們曾行走過的路徑上。
藝術家蔡宗勳在過去的創作中,已經展現他對於記憶與身體感知呈現在空間敘事的敏感度。近期於嘉義市立美術館「壞交易:Tê及跨境」展出的《繞圈》,可說是藝術家藉由文字書寫進行經驗敘事的首次嘗試。扣合著展覽中探討飲茶文化背後含有殖民、貿易歷史,藝術家將田野聚焦在嘉義茶葉林。他以19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聘雇的植物學家福鈞(Robert Fortune,1812-1880)將茶苗盜運出中國的關鍵技術「華德箱」(Wardian case)為原型,將箱型造形連結起自身服役時的蚊帳、移工的工寮、茶葉的溫室、原生家庭的家屋等親身經驗的空間,透過文字串接起個體與外籍移工間交會的生命敘事。藝術家巧妙地將這些走讀文字打散在山形與家屋並置的展場中,讓觀眾自行拼組成各自的閱讀結構,繞行出台灣茶產業文化路徑的跨國面向。

劉致宏「聲音地誌」計畫起源於2015年他開始密集的駐村交流,他選擇透過「聲音地景(Soundscape)」採集進行不同城市人文風景的認識。計畫中輔以口述採訪、文獻回顧的研究方法,藉聲音、文字、攝影、素描等媒介交織出自身與地方記憶的連結。這層將「聽覺視覺化」的轉譯工程扣合著劉致宏同時具有平面與書籍設計師的身份,此計畫最終以混合著小誌(Zine)、藝術家的書(Artistbook)、非官方地誌文體等形式發表「聲音地誌Sound Geography」系列作品,並期望建構出一個跨地域的聲音紋理資料庫。延續著這樣的創作方法,劉致宏於去年成大藝術中心「Make a Tone」的駐校計畫中,就將過去實踐出的藝術經驗及其累積的技藝課程化,濃縮成一學期密集扎實的工作坊,而藝術家帶領的走讀就成為學員們認識田野的重要途徑。

「藝術家的走讀」之於「樣板化的文化路徑」
走讀作為一種方法,無論是基於創作的內在需求,還是基於推廣教育的目的,對於環境和地方人事物的認識都是有限的,而第一現場接觸的身體感,卻是走讀難以被取代的關鍵原因之一。我們要如何區分各種走讀活動?區分這些走讀活動是必要的嗎?當上述提問被當成議題討論時,無法找到全面且完整的答案。然而,透過藝術家的創作,卻有機會在片面中,得到相對有機且充滿機動性、能動性的觀點。
當走讀過程中,身分並非是固定的,但身體卻交雜著幾種狀態在其中,或許是波特萊爾漫遊者(flâneur)的身體,也有可能是沉浸式劇場的身體,或是人類學式的身體,帶著考現學的目光與姿態。而走讀路線之於創作文本,可以是一種編輯、一種策展、一種觀看方式與認識方式的安排,從上述的四位藝術家的計畫型創作實踐,可以思考當代藝術家借助人文地理學田野調查之途徑,卻意外打開對於認識地方的多元觀點可能。走讀作為形式,貫穿著他們在田野過程中感知世界的方式、展呈中再現的經驗敘事,或是更為滯後教育推廣活動。
當代藝術家透過走讀,在處理各自的創作脈絡與個體的感性之餘,更進一步創造出不同於文化政策驅動,或是傳統文史書寫的正統詮釋外,一種屬於當代藝術家的地方敘事與知識生產,帶有找尋出異質空間存在的積極性,走出多條非官方版本的「文化路徑」。
✦ 本文原文刊載於《典藏今藝術&投資》2023年3月號〈新?類型?公共?藝術——在回顧中初探〉專題系列文章。

現居臺南永康,《大井頭放電影:臺南全美戲院》、《大井頭畫海報:顏振發與電影手繪看板》作者,現任臺灣影評人協會理事。長期從事南方藝文、電影與當代藝術的獨立研究與評論書寫,並關注書寫與影像間的跨媒介,實踐一種獨特的策展方法。個人網站:www.jkwang.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