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如何留存下來
理查.道金斯在著作《自私的基因》裡指出,生物產生的所有行為都是為了DNA 自身的繁衍。例如,女性通常會被肩膀厚實的男性吸引,道金斯說明道,女性的DNA 為了讓自己盡可能地繁衍下去,便要想辦法讓帶有自己DNA 的子女平安地長大。所以,女性會去尋找能夠提供良好環境使子女平安長大的配偶。那麼,為何是被肩膀厚實的男性吸引呢?肩膀厚實的男子有能力將矛投得更遠、得到更好的打獵成果,對生存更為有利,所以容易受到女性的注意。遺傳物質DNA 雖只是含有去氧核糖核酸,但在道金斯的說明裡,它們彷彿是帶有主觀意識在進行活動的。如果我們也以擬人化的角度來看待建築,原本只是由許多無機物聚集而成的建築看起來也會像是擁有了自己的意識,一直努力進化、改變樣貌、配合生活在建築裡的人類的步調,好讓自己活得更久而不被拆除。我們將建築的這種進化現象稱為「翻新」(remodeling)、「再生」(recycling),近年也有人稱之為「升級再造」(upcycling)。
Upcycling 是up 與recycling 的合成詞,指的是讓物品再生後具有更高的價值與意義。但在建築領域裡,「再生」與「升級再造」其實一直以來都在發生,只是用詞比較新而已,因為建築材料的壽命比人類的壽命還要長。幾年前,有新聞指出,中國萬里長城的30% 都被破壞了,因為住在萬里長城附近的居民會自行取走城牆上的石磚、石塊,用來建造自家房子或變賣給觀光客。類似的事情在文藝復興時代的羅馬也發生過,羅馬帝國於西元四世紀時將首都遷到君士坦丁堡後,等同於拋棄了舊首都羅馬,於是羅馬當地由羅馬帝國興建的建築就變成了廢墟。東羅馬帝國於十五世紀滅亡時,難民紛紛逃回羅馬,使羅馬人口暴增。當時,許多難民便偷走那些已成廢墟的古羅馬帝國時期建築的材料,拿去蓋他們的新房子。如同萬里長城與羅馬的案例所揭示的,一直以來,舊建築的建材都會被挪用於新建築的建造。人類會藉由器官捐贈來拯救其他人的生命,建築物同樣能夠將構成自己形體的材料分出去,幫助新建築的誕生。
為進化而掙扎
建築界有句名言:「形式服從功能」,是現代建築之父路易斯.沙利文所說,意思是,任何形式必定是為了某特定功能而生的。只要觀察大自然,我們就能了解這句話有多麼正確。長頸鹿的脖子之所以長,乃是為了吃到高處的樹葉;比目魚的雙眼都擠在同一面,則是因為牠經常將身體緊貼在海底,以避免被掠食者捕食,而導致雙眼都移到同一側。大自然的任何設計都是特定因素的產物,這項法則在需要創造新設計時是很有幫助的。第一個設計出汽車的人之所以會為汽車裝上引擎與四個車輪,想必是出於功能上的考量;飛機上的機翼與螺旋槳,同樣是為了功能而生。所有被新創出來的物品,其設計都是源自於「功能」。
但是,當我們為建築加入「時間」因素,「形式服從功能」這句話便往往無法成立。倫敦有一棟建築曾經被用來當作火力發電廠,後來失去使用價值,便關上了大門。經過一段時間後,它卻變成了「泰特現代美術館」。起初,該棟建築是為了火力發電而設計的,原本用來放置巨大蒸汽渦輪發電機的空間,今日已搖身一變,成為泰特現代美術館的展覽廳。巴黎「奧塞美術館」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該棟建築原本是個火車站,但隨著火車引擎的日益改良,火車站再也容納不下愈變愈長的火車,既有月台的長度不夠,便無法繼續發揮其功能。於是,該火車站停止使用,被人們遺忘,還一度成為累贅。幾十年後,它卻以美術館之姿重生了。在時代變化之下,有些建築會失去它原本存在的價值,不再被人們需要。如果這些建築維持原樣,其命運往往是被拆除。但在一些特殊案例之中,建築會為了活下來而去回應當代的需求,使自己「進化」,就像一個活生生的有機體一樣。泰特現代美術館與奧塞美術館,就是為既有建築形式加入新功能的例子。
從物質的角度來看,建築是由石、磚、玻璃等材料構成的無生物。但很特別的是,人類使用建築時,真正使用的不是那些無機建材,而是無機物以外的「空間」。假使構成空間的建材有些變形,也不會對空間的使用造成太大的問題。因此,建築不同於其他物品,其壽命遠比人類的還要長許多,它們能夠因應時代變化與產生新的用途,一再地被使用。由上述案例可見,建築的升級再造可藉由「空間」的進化以符合時代變化,使建築本身被重新利用,最後留存下來。
復活的建材
也有一些升級再造的案例是以其他方式進行的。以前,高架鐵路被用來連接港口與城市裡的工廠,但隨著產業結構改變,高架鐵路不再被使用,而漸漸被淘汰了。工廠一個個遷出城市後,原位址周邊往往會發展為貧民窟。但是,紐約市民經過了一番努力,使原本陷入拆除危機的高架鐵路變成了公園,即今日的「紐約空中鐵道公園」,讓周邊一帶成為紐約最熱門的觀光景點。在其他案例中,高架道路雖被拆除,卻為當地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美國93號州際公路貫穿波士頓市中心的路段原本為高架道路,後來因為有妨害城市景觀之嫌而被拆除了,改成了地下隧道。當時被拆下的鋼筋建材,後來被挪用於其他地區新建住宅的樑與柱。也就是說,消失的高架道路最後復活變成了住宅。如同比目魚為了適應環境而使自己的樣貌有所進化,建築的升級再造也像是建築為了使自己在變動的環境裡留存下來、不被拆掉,而經歷的一番掙扎與達成的進化。這些掙扎的歲月與人類努力的痕跡,最後都會靜靜地被保存在建築裡。所以,經過再生的建築總有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深深感動。當人們到訪巴黎奧塞美術館,看著那經歷過百年以上歲月、挺過困境、留存至今的火車站建築時,心中總會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悸動。
人類所謂的創造,其實並非全新的事物,只是重組了大自然本就存有的物質。人類的一切都是暫時向大自然借來使用的,所以,自己使用過後,下一代發展出另一種使用方式也是有可能的。升級再造也屬於暫時借來使用的一種行為。如今,我們的地球正面臨一個難題:人類個體數量為有史以來最多,我們又必須讓所有人都存活下來。因此,現在是我們最需要進行升級再造的時候,讓物品不斷地被重複使用與共享。至於當代建築為了留存到下一個時代,將會經歷哪些掙扎與進化,也著實令人好奇。
韓國弘益大學建築學院教授,俞炫準建築師事務所(Hyunjoon Yoo Architects)代表人,亦為美國建築師。曾於美國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韓國延世大學研讀建築,以優異成績自哈佛畢業後,於國際著名建築師理查・麥爾事務所精進實務。2010年曾擔任麻省理工大學建築研究所研究員與客座教授。獲得2017年芝加哥Athenaeum建築獎、德國Design Award、亞洲建築家協會建築獎、亞洲Cityscape Award、首爾市建築獎、2013年度最佳七大建築、2013年金壽根Preview Award建築獎、美國CNN電視台15 Seoul’s Architectural Wonders、2010年大韓民國空間文化大獎總統獎、2009年新銳建築師獎等30多個國內外建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