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是文明的產物,繆司的殿堂。博物館的西文,Museum前半段是Muse,後半段是um,直譯起來就是繆司的殿堂,這是自古希臘流傳下來的觀念,為後世所演繹而成的。大家都知道,繆司是文藝女神的意思,在希臘神話中,繆司是多數,共九位,代表一切文學與藝術。神話是人類的發明,只有文明發達的民族才會設想出如此浪漫而高貴的神話。可是古希臘並沒有今天所知的博物館,他們的城市中心已有了類似圖書館的建築。我們知道紀元前三世紀的古希臘,其市中心的建築精美,空間配置典雅,後代無出其右。繆司的殿堂,廣義的解釋,除了圖書館之外,實包括整個市中心在內。這種情形在中國何嘗不是如此。中國雖然沒有繆司的神話,但自明清兩代的故宮來看,當時的帝王是非常重視文學與藝術,尤其是明清時期,文化已有數千年歷史,累積的歷代文物非常豐富。故宮之內幾乎處處都是文物,尤其是帝王起居之所。
謬思的殿堂
明清的故宮內,有兩座建築與繆司特別相關者,一是文華閣,一是武英殿。這兩座建築分處主軸線的兩邊。文華閣相當於皇家圖書館,武英殿相當於皇家博物館,只對大臣開放。當時的帝王非常重視文采,因此這兩個殿閣是由大學士來掌領,相當於宰輔的地位。有時候大學士的稱謂就以殿閣為名,如文華閣大學士或武英殿大學士。建築當然不能與主軸的宮殿相比,但仍然稱得上富麗堂皇。武英殿至今仍是中共文化部文物局的所在地。這說明了凡是文明的國家,都會把文化的精髓供奉起來,做為心靈的象徵,作為國家的精神標竿。清代末期,國勢衰微,西洋軍隊入侵,他們搶奪的正是宮殿中的文物收藏。因為廣義的說,宮殿就是博物館。
歐洲的中世紀 ,經歷了上千年的黑暗時代,終於露出曙光,到了十三世紀,基督教文明總算找到了一個精神的出口,那就是教堂。在艱苦求生的歲月中,民眾對宗教的虔誠是自然的,因為人們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把自己的生命交給超自然的力量,並沒有必要建造一座華麗的教堂。他們仆伏在地祈禱,只要一個洞穴就可以了。然而在經濟力量略有起色的時候,人們想到的竟是建造一座壯觀的教堂,為甚麼?因為人們要使自己感動。人們建的是教堂,實際上是一座美術館。因為只有美術才能使他們感動。基督教是一個大眾的宗教,教堂是一座大眾的美術館。事實上,它不只是美術館,也是音樂廳。教堂柱子上與神龕上的雕刻,窗子上的彩色玻璃,都是使人們感動的故事。管風琴裡的音樂在石拱頂下的空間裏迴盪著,使人們衷心讚美神的存在。
人們的房屋是低矮的草屋,即使有錢的商人也只是木架構、泥灰牆壁的狹隘樓房。他們居住的城鎮就是這樣的簡陋的建築擁擠在一起所形成的環境。巷道彎曲、狹窄,舖了粗石的地面,像迷宮一樣。只有在教堂的前面有一個不算大的廣場,為大家日用交易的市場。當然城鎮有一個堡壘,是領主及其軍隊所居住,那是鎮民們可望而不可及的。他們所依賴的只有他們的教堂,只有教堂裏的神祇願意傾聽人們的心聲。在中國的民間,廟宇負有近似的任務。所不同的只是中國的廟宇並不高大,在城鎮的構成上,不像西方教堂有支配性的、駕凌一切的氣勢。我們的廟宇只是門面寬大一些,院落寬廣一些,殿宇宏偉一些而已。 華麗的教堂。他們仆伏在地祈禱,只要一個洞穴就可以了。然而在經濟力量略有起色的時候,人們想到的竟是建造一座壯觀的教堂,為甚麼?因為人們要使自己感動。人們建的是教堂,實際上是一座美術館。因為只有美術才能使他們感動。基督教是一個大眾的宗教,教堂是一座大眾的美術館。事實上,它不只是美術館,也是音樂廳。教堂柱子上與神龕上的雕刻,窗子上的彩色玻璃,都是使人們感動的故事。管風琴裡的音樂在石拱頂下的空間裏迴盪著,使人們衷心讚美神的存在。
我在成大做學生的時候,喜歡在台南市的街巷中穿行。狹窄又彎曲的巷道,低矮又暗淡的房屋,只有在街巷交叉處有些明亮的開放空間,豁然就會發現一座小廟面這空間而立。這種細胞式的組織與西方中古市鎮無異。2005年我再次去皖南訪問,看了宏村與西遞,建築的形貌與台灣不同,但其空間組織與當年的台南是相同的。鹿港龍山寺,有畫梁雕棟,有彩繪的大門,有戲台,有碑文、匾額、對聯,有廣闊的院落空間,豈不也是一座標準的博物館兼戲院嗎?
▶延伸閱讀|博物館、建築與建築師的矛盾關係
西方博物館之發展
西方到了文藝復興,由於領導階級的開化,教堂更加博物館化了。他們不再以神為中心建造教堂,而是以神之名,為人的心靈建造庇護所。從古希臘、羅馬文明中找到了造形的美感,重現了繪畫與雕刻的感動力。這時候,教堂是俗世權力的象徵,宗教意味降低了,藝術氣氛提高了。文藝復興的大師受教皇的委託,為教堂內部增添美麗動人的裝飾,述說神的故事,卻消除了對神的畏懼感。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米開蘭基羅的西斯汀小教堂,這座教堂目前已經是博物館了,每天有人排隊前往參觀。我相信,自從米氏繪畫完成之後,教宗就把它視為美術館,建築成為繪畫的載體。事實上,在米蘭的達文西,把教堂的窗子堵起來,畫 「最後的晚餐」。這座修道院的恩寵聖母教堂(S. Maria delle Grazie)到今天,也成為排隊參觀的美術館了。
可是自文藝復興以來,博物館的觀念尚未產生,教堂的觀念卻貴族化了。貴族經過古典文明的洗禮,崇尚高雅的生活,使平民與貴族的宗教觀產生分歧,所以巴洛克時代的來臨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巴洛克是把貴族品味平民化的過程。藝術自此後在宗教建築中負有更多的任務,教堂就越博物館化了。這是作為大眾的博物館的教堂,與作為貴族專用的博物館的宮殿開始分家的時代。貴族們,包括主教們,經營自己的華麗住處,以美術品裝點成為風氣,為後世博物館的濫觴。藝術成為貴族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宮室建築之美與收藏之富,漸漸結合為西方文化的核心,超越了宗教建築。巴洛克時代到十八世紀的帝王們所建造的皇宮,甚至包括了教堂在內。作為大眾博物館的教堂為數不多,但品味也大幅提昇。英國的倫爵士,為倫敦建造了偉大的聖保羅教堂,同時也為中產階級的地方社區建造了不少精緻的小教堂。這些小教堂是由一個尖塔,一個廳堂組成,卻失掉了美術館的功能。這是教堂做為大眾博物館之功能逐漸消失的開始,也就是教堂對西方社會的教化力量,必須由一個新的機構取代的時機。
十八世紀的歐洲是知識取代信仰的時代。知識份子都是科學家,科學家都是收藏家。因此這是博物館萌芽的時代。大文學家如歌德就是業餘的自然科學家,有植物標本的收藏。十八世紀末出現了博物館的雛型,但卻是以自然物收藏為內容的博物館,不是美術館。在英國開始的工業革命風靡了全歐洲,逐漸解體了傳統社會,瓦解了傳統城市,改變了人類的信仰。科學與民主的時代於焉開始。歐洲國家挾工業帶來的力量,對全世界進行侵略,搜刮古文明國家的珍貴文物。這時候,他們不再建教堂了,他們建造的是博物館。
法國啟動了革命的號角,推翻了專制帝王的勢力,到十九世紀開始把宮殿與帝王的收藏公諸於世,因此博物館成為民主精神的象徵。還沒有經過革命的主要國家,德國與英國,則興建了舉世聞名的博物館。大英博物館是英國具有象徵性的民主殿堂,它是新時代的教堂。到了十九世紀中葉以後,在倫敦南安普頓區的核心位置建造了博物館群,自然史館以教堂建築的面貌,成為都市市民活動的中心。巴黎在同一時期建造了自然史館的大展覽廳,面對著青翠的大草坪廣場。德國柏林的 「博物館島」同樣佔有柏林的中心位置,象徵著知識的價值已超過了宗教。這個時期的博物館,以科學為信仰,民主為精神,成為國家建設的焦點。其內容以自然與考古為主,展示科學研究的標本,象徵人類尋求,真理的決心。同時對公眾開放,把過去為貴族所專有的科學與藝術的積藏,與全民共享。這個時候的全民,不過是中產階級的市民,但在精神上是民主的,承繼了法國革命的理念。這就是美國首府華盛頓的城市規劃的觀念。規劃者以教堂造形的國會大廈為中心,遙遙地面對著華盛頓紀念碑。二者之間就是著名的史密森尼博物館群與國立美術館。這是以知識的開放與藝術的分享來象徵民主精神、凝聚國家意識的例子。
二十世紀後之博物館
進入二十世紀,博物館在西方社會取代教堂位置與功能的形勢已經大體上塵埃落定。但是時代在進中,博物館作為一個紀念性、象徵性的殿堂已經不為人民所滿足。博物館必須肩負起象徵與教育的雙重任務,才能取代中世紀教堂的全部功能。因此免費入館的大眾教育政策逐漸成為博物館的經營方針,這是民主化第一階段的任務。這時候,博物館不再去爭取都市的核心位置,與大眾接觸最適當的地點,就英美國家的規劃觀念,也許就是公園。自都市空間的系統看,到了這個階段,教堂與博物館都被排斥於象徵核心之外,它們成為公園的一部分。美國各大城市都支持私人基金會設立博物館,提供公園做為建館的土地。紐約約兩座最重要的世界級的博物館,大都會美術博物館與美國自然史博物館,都與中央公園有關,前者座落在公園之中,後者則面對公園。在西部的舊金山,兩座重要的博物館,一為迪揚美術館,一為科學院博物館,都座落在金門公園之中,面對者同一個公眾活動空間。
這時期的博物館不能放棄象徵的價值,因此它們的建築造形仍然是古典廟宇的變形。二十世紀初,美國舉辦了幾次重要的世界博覽會,為芝加哥等城市留下了一些古典式樣的建築,為博物館所用。著名的事芝加哥湖濱公園的費爾德自然史博物館與南區的科學與工業博物館。舊金山的探索館使用的是1925年博覽會留下來的展示場,場外就是仿古典的 「藝術宮」,為該市的旅遊景點。舊金山的加州榮耀宮藝術博物館(Legion of Honor / Fine Arts Museums of San Francisco)則建造在一個近太平洋海岸,風景美好的山頭上。
結合公園的休閒活動與博物館的知性活動幾乎成為現代都市建設的公式,其例證不勝枚舉。舉其要者如東京的上野公園集中了主要的國立博物館、美術館,幾乎成為文化區。對於建設比較落後的國家,使用公園建館,也是基於現實的考慮,因為都市土地的取得不易。我國在二十世紀的建館活動,如自然科學博物館、科學工藝博物館,都使用公園的土地。所不同的是博物館不是公園的一部分,而是把公園改為博物館用地。這是其它國家少有的現象,是我國獨特的政治環境下的產物。
把博物館當成教育的機構,與民眾分享收藏品,是民主政治的產物,其意在普遍提昇國民的科學與美術的素養,使人人都成為高水準的公民。可是隨著民主社會的進步,這種指導性的教育觀念就受到批評,博物館是否為資產階級的價值觀的產物,就有討論的餘地。博物館可以做獨斷價值的代言人嗎?誰來決定價值的高下,由民眾學習接受呢?這些疑問與傳統價值的解體相關。
▶延伸閱讀| 以博物館來探索城市?藝術家、策展人在城市博物館的角色
後工業時代的博物館何去何從?在城市的組構中應該佔有怎樣的位置?可以自兩個角度來推論。全民教育的發達,經濟的富裕,電子媒體的普及化,形成民主化的第三階段,也就是個人價值與多元價值的時代的來臨。中心型的城市觀慢慢瓦解,中心型的博物館觀念也逐漸消失,但並不表示傳統城市與傳統博物館的消失。
在民主化的第三個階段,逐漸發展出兩種生活態度,其一是逸樂的、現實的生活觀,其二是嚴肅的、反叛的生活觀。第二種立場是前衛的,破壞的與革命的。高科技與富裕生活帶來不斷的求新、求變,不斷的要求個性化,因此城市生活的伽鎖必須解除,傳統城市的秩序必須破除。自這個角度,城市已沒有博物館的位置,所以有 「生態博物館」的觀念出現。也就是說,奇形異物不再重要了,知識與美感應被拋棄。在人生世上,只要自過去存在到今天的,無不是展示品,大街小巷無不是博物館,只是人們身在博物館中而不知而已。但是任何前衛的思想都是屬於少數人的。社會大眾的觀念變遷是緩慢的,人們的立場並不去懷疑博物館的存在,要求的是感到興趣的博物館,也就是少一些教條,多一些遊戲趣味的博物館,少一些知識,多一些感性的休閒場所。對人們來說,博物館內的咖啡香,可能比美術品還要重要。因此促生了博物館遊樂場化與賣店化的趨勢,使得一些嚴肅的博物館人感到無限的悲哀。
此一遊樂性的趨勢促成了博物館的建築空間主導的時代。博物館曾經是以宮殿式教堂的姿勢凌駕其周遭環境的,到今天,造型的嚴肅性為遊戲性所取代,具有大眾性的建築空間超越了建築的造型。空間比造型更容易造成使人激動、興奮的感覺。為了順應大眾的心理需要,前衛藝術也改變方向了。他們從大眾藝術中取材;這可以回溯到美國六O年代的普普藝術,只是經過半個世紀的變遷,犬儒式的造型觀,配合著高科技的發展,前衛的藝術與建築,都是逗大家一樂而已。人們才不在乎城市規劃?和諧的美感與永恆的造型不在人們的思慮之中,想到的也許是電腦動畫遊戲中的外星世界吧!人們要迎接怪異動物的來臨,博物館因此成為城市外星化的尖兵!
1934年出生於山東省日照縣,1958年成功大學建築系畢業,1964年赴美留學,先後取得哈佛大學建築碩士及普林斯頓大學藝術碩士等學位,1967年返國。主要經歷為:東海大學建築系主任、中興大學理工學院院長、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籌備主任及館長、國立台南藝術學院籌備主任及校長、國藝會董事長、中華民國博物館學會理事長、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文建會委員、台北市文化局顧問等。早年於建築系就學期間便創辦了《百葉窗》,爾後至1970年代,陸續編輯出版《建築雙月刊》、《建築與計畫》、《境與象》等建築專業雜誌,致力推動台灣現代建築思潮,冀探討建築設計思想與社會人文之關聯等課題。
在建築方面,漢寶德於回國初期設計之洛韶山莊、天祥青年活動中心等作品,呈現出強烈的現代建築立體派風格,其建築作品屢獲《建築師》雜誌建築獎。此外亦致力於藝術及美感教育之推廣,1994年獲教育部一等文化獎章、2006年獲得國家文藝獎第一屆建築獎、2008年台灣大學榮譽博士、2009年雜誌最佳專欄金鼎獎、2010年中國建築傳媒獎──傑出成就獎、2014年第34屆行政院文化獎。
著有《漢寶德談現代建築》、《漢寶德談藝術》、《美感與境界:漢寶德再談藝術》、《金玉藝采:漢寶德談文物》、《歲月意象:漢寶德續談文物》、《保存生活:漢寶德談鄉土與藝術》、《邁向繆思:漢寶德談博物館》、《寫藝人間:漢寶德談書法藝術》、《繆思意境:漢寶德再談博物館》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