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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奇珍品收藏室」到公共藝術博物館:收藏,就是一種生產知識的方式

從「奇珍品收藏室」到公共藝術博物館:收藏,就是一種生產知識的方式

「奇珍品收藏室」背後共同的想望,誠然是極力想要組織並解釋這個世界豐富多姿又不可思議的複雜性——提醒了我們,無論是科學或藝術,都是在進行探究與理解這個世界的任務中,受到激發人類好奇心的物件或概念所啟發,而從中獲得樂趣的知識形式。

建立一批收藏意味著搜尋、取得、組織與存放物件的行為,無論這些物件是被放置在一個房間、一座房子、一間圖書館、博物館還是倉庫之中。而這也必然作為一種思考世界的方式——打造一批收藏需要的連結與原則包括各種假設、並置、發現、充滿實驗性質的可能性與聯想。你可以說,收藏就是一種生產知識的方式。

在文藝復興時期,一般平民會在家中私人蒐藏吸引他們目光的物件,這些物品通常被放置在一個稱為「奇珍品收藏室」(Wunderkammer)或珍奇屋(cabinet of curiosities)的專屬房間中。貴族、修士、學者、學院院士、自然科學家和富有的一般平民所組成的這個略顯紛雜的團體,是構成近現代公共領域最早的主力成員。這些人對於蒐藏的執迷,充分展現在他們對於整理與理解這些別具意味的物件的熱情上,這些物件為我們對於世界的知識與理論提供了證據,它們包括化石、礦物、標本、工具和工藝品等。由於諸如大英博物館或倫敦自然史博物館,或是華盛頓國會圖書館等現代機構尚未出現,這項工作就由各方有興趣的人士們各自承攬。

儘管「收集證據」這個目標聽來像是以一種相當科學化的方式思考蒐藏行為,但別忘了,直到16世紀為止,科學與藝術之間並不存在著過去幾百年我們所熟知的那種嚴格區別。而藝術與人文之間的劃分,以及藝術與科學之間的分野,雖是現代生活的基本特徵,但卻也有其弊端。

對於這點來說,回顧過往可以是個相當寶貴的工具:相較於現在的我們,前現代時期的學者對於人類生活有著更為全面而整體的認識。隨著現代性而來對於理性與非理性的截然劃分,讓科學與藝術之間的關聯性變得模糊,也讓我們無從得見這二者或許有部分彼此交集。「奇珍品收藏室」的歷史——文物、繪畫、標本、雕塑與地質樣本在此齊聚一處─正與人們首度開始認真地研究闡釋、事實與科學方法的這段時期同步。針對文藝復興的研究,正是為了獲得一個能重新連結被歷史所分裂的藝術與科學的模式。

「奇珍品收藏室」在一個房間或是一組房間中展示了各式各樣的奇珍異物,一些神祕或特異的物件。最近一場展覽的文本便描述了收藏室內常見的藏品:「動植物及礦物標本;怪異的解剖部位;醫學圖解;描繪遠方異地風景的畫作與手稿、奇怪的人物與動物,或者是寓言與神話中的怪物,以及異想天開的建築與機器的設計圖等。」

這些早期對於各種知識形式所做的蒐藏,在現代講求業有專精的我們看來顯得相當博雜。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者兼科學家,同時也打造奇珍品收藏室的阿塔納修斯.基歇爾(Athanasius Kircher)就是這種博學雜家的一個典型例子。我在童年時期造訪聖加侖的修道院圖書館時,首次接觸到基歇爾的作品。他對於多種不同領域活動的知識令我為之神往。

基歇爾出生於1602年,致力於研究並擴充人們對於地質學、光學、天文學、永動機、中國文化與歷史、鐘錶設計、醫學、數學、古埃及文明,以及其他各種領域的認識與理解,範圍涵蓋之廣令人嘆為觀止。而在他所從事的多種活動中,他曾繪製圖解,以證實巴別塔無法到達月球,也曾為了深入瞭解火山活動,而親自進入即將噴發的維蘇威火山口。

基歇爾在羅馬近郊設立了收藏有大量珍奇品的基歇爾博物館(Museum Kircherianum)。他在裡頭裝置了一根連結他私人臥房與展覽室的傳聲管。每當有訪客光臨,他就能得知並前往接待。在參訪博物館與公共領域產生連結之前的時代,基歇爾的系統是某種介於私人與公共之間的混合型態,而基歇爾的身分則是介於私人接待的主人與公共博物館的館方之間。他可能是其時代最著名的知識探索者,而他的興趣廣泛博雜的程度,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也許近乎難以想像,但在他同時代的人看來,一切可能出自於一位自然哲學家的內在衝動。他的許多著作以及大量優美的素描,如今都被納入成為科學史與美學史的一部分。

基歇爾博物館(Museum Kircherianum)/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如今,這類重要收藏品大多存放在公共機構中:在17和18世紀間,認為收藏品作為一種遺產,乃是屬於民主國家全體人民的看法開始出現。舉例來說,大英博物館的成立是以漢斯.斯隆(Hans Sloane)這位資本家、醫生兼植物學家的龐大收藏作為基礎。斯隆從牙買加蒐集了植物與動物的標本,並在這項核心收藏之外加入其他收藏品。在他於1753 年過世後,他將累積的數百冊植物、寶石與動物收藏全數捐贈給英國。從這類收藏中,第一批公共博物館繼承了它們想要囊括一切的意志,將能代表大千世界的種種事物集結於一處。它們的後裔是諸如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一類的博物館,在這些博物館中,玻里尼西亞的獨木舟、印象派繪畫、日本盔甲與埃及丹鐸神廟雜匯一堂。對於完整性的追求,也是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中,那間滿是紀念碑石膏鑄型的展間所遵循的原則,其中的展品包含因體積過於巨大,以至於必須切成兩半才能展示的「實物大小」圖拉真柱(Trajan’s column)。

「奇珍品收藏室」背後共同的想望,誠然是極力想要組織並解釋這個世界豐富多姿又不可思議的複雜性——然而,同樣顯而易見的,則是對於沉溺在無法理解之物的渴望。在今日,即便我們已將科學與藝術區分開來,「奇珍品收藏室」提醒了我們,無論是科學或藝術,都是在進行探究與理解這個世界的任務中,受到激發人類好奇心的物件或概念所啟發,而從中獲得樂趣的知識形式。如藝術家陳佩之(Paul Chan)告訴我,「好奇心是思考的愉悅原則」。

藝術與科學都需要也要求成為這類物件與概念的檔案庫,而這也正是基歇爾、斯隆和其他志同道合者所創造的。在一間典型的「奇珍品收藏室」中,這樣的檔案庫充滿了各種未經選輯的異質元素,藝術品雜處於非藝術品之中、人造物與自然物並置——其饒富興味之處能激發我們深入一探究竟的所有物件。

公共國家博物館是出現在18 世紀末的一個現象——羅浮宮為首座大型公共藝術博物館,但古代也有博物館存在;博物館(Museum)一詞的原始意義是供奉繆思女神(muses)之處。著名的亞歷山卓港圖書館(library of Alexandria)就是目前已知、最古老的博物館;博物館與圖書館之間關聯密切而又淵遠流長。在文藝復興時期,基歇爾和其他學者使用「博物館」一詞指涉任何為了學習研究的目的而將物件蒐藏於該處的地方或物品——書房、圖書館、花園、百科全書。

博物館被認為應是收納過往歷史的客觀檔案庫。在19世紀晚期,瀏覽博物館中一連串彼此互通的房間被認為是一場穿越時光之旅,透過不同發展階段講述歷史的故事。但這並不意味著博物館只是物件的落腳之處——在20世紀間,這個機構重新找回其發展源頭的多樣性。


本文選錄自書籍《策展之道》

《策展之道》

超級策展人漢斯‧烏爾里希‧奧布里斯特,第一本策展工作回憶錄。
揭示策展如何帶領我們創造全新的未來。

漢斯.烏爾里希.奧布里斯特( Hans Ulrich Obrist )( 4篇 )

1968年生於瑞士蘇黎世,現為倫敦蛇形畫廊(Serpentine Gallery)展覽與國際項目總監,是活躍於當代藝術界的國際策展人和批評家。奧布里斯特迄今曾參與策劃和發起了至少150多個展覽與項目,並編撰有70多本學術著作,他的訪談專案已經積累了近2000小時的錄音素材,涉及無數全球重要的藝術家。

相關著作:《策展簡史》、《策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