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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次世代】獨立樂團的出圈與主流化——一個音樂記者的十年見聞

【場景次世代】獨立樂團的出圈與主流化——一個音樂記者的十年見聞

【Gen Next Scene】Indie Bands’ Rise to Stardom and Mainstreaming - What I Saw and Heard in 10 Years as a Music Journalist

我已經入行第十年,同樣是金音獎現場,在公布入圍記者會,看著一團主流媒體圍著主席提問,只忍不住想著:「接下來,聽感不那麼『流行』的獨立音樂還會在哪呢?還有不以追求營利為目標的場景嗎?」心底答案不一定是在Live House裡,可能是「Mong Tong」剛在鄭成功廟辦完的專場、在工業場所與藝廊空間登場的「立方論壇音樂祭」,或是不定期在臺北各處地下道的即興游擊演出「Outer Pulsation」,只要不那麼仰賴演算法,聚光燈外,它仍無所不在。

記憶十分魔幻,已是十年前的事情。

偌大的體育館裡,漆黑而空蕩蕩的後台,只見同事、我,以及一名攝影大哥,在剛結束的第五屆金音創作獎的採訪工作後,一起嗑著便當。對比金曲獎,這次採訪不見跑主流線的娛樂記者,儘管此屆金音獎的得獎名單落落長(註1),但能感興趣的得獎者不多,我想大概只有拿下最佳專輯獎的張震嶽吧?

當時,這個以音樂類型劃分的獎項還很年輕,定位也稍顯尷尬,評審在意識形態上有極大差異。以最佳搖滾專輯/單曲的入圍者為例,尚可見處於1980年代重視炫技的熱門樂團與千禧年後萌芽、強調創作的獨立樂團間的世代對抗,不像現在往後者傾靠,兩方都佔不到便宜。另一方面,若是看過當時金音獎的主視覺(姑且稱之華國美學),也能明白當時為什麼連「聽團仔」都提不起勁關注。

2014年,我正式成為音樂編輯/記者的第一年。喜歡聽獨立音樂的我,在退伍後,鬼混了好一陣子,終於找到一份正職。在傳統紙媒式微的時代,還能靠產出音樂文字、不用寫花邊新聞,領到固定的薪水,就像在唱片行上班一樣,是許多樂迷心中的理想工作。這份工作的缺點在於依偎在旅行社下,是一個老闆為了主題旅遊才設的網路媒體,目標為推銷行程,只需打中對的TA(如能出國朝聖音樂祭的小資階級)。此外,並沒有特別的使命感。優點則是主管給很大的作業空間,不需顧忌名氣與否,也能採訪大量的獨立音樂人與樂團。彼時,Instagram、Threads還不是內容平台的主戰場,Facebook也還管用,只要把寫好的文章上架到網站,再轉發於粉絲專頁就能有觸及率。

不久,獨立樂團逐漸開始受到主流媒體關注,成為報章雜誌的寵兒:先是「滅火器」寫下〈島嶼天光〉並在學運期間密集地被傳唱,接著「草東沒有派對」一舉奪下金曲獎,再到「告五人」、「茄子蛋」創下破億點擊數的金曲連發。短短數年內,判別一組樂團是否能走紅的指標,從能在「The Wall Live House」完售的5、600人場次(註2),一路上修至可容納千人的「Legacy Taipei」、「Zepp New Taipei」與「北/高流行音樂中心」(註3),甚至再到萬人的小巨蛋。這時,便開始有人喊出:「已經不必再區分流行音樂與獨立音樂了。」如此發言,除了能解讀為聽獨立音樂的人變多,也代表著獨立音樂的風格越發趨近流行。

臺灣獨立搖滾樂團「落日飛車」演出現場。(本刊資料室)

如今,回頭再看2000年代時的獨立音樂發展,即便一條嶄新的產業鍊正要形成,其活動場景依舊很地下,對於主流也仍帶有很重的排斥感。無論是直接將行為藝術搬到舞台上的「濁水溪公社」(註4),化著屍妝在舞臺上嘶吼著臺灣意識的「閃靈」(註5),甚是背對著樂迷、低頭不語的「甜梅號」,都能感受到,當時玩團仍是很離經叛道的事。誰也沒想到多年後,將會進入獨立樂團的百花齊放時代,龐克、金屬、後搖滾(Post-rock)等獨立樂團常有的風格,即使在大型音樂祭陣容中稱不上絕跡,但除了上述的老團之外,便很難找到其他忠實於「本格派」(註6)的演出。

當時,偶爾能看到樂團出現在電視上,但節目形式不會像是最近引發大眾不滿的樂團選秀節目,如在《一起聽團吧》中讓樂團翻唱流行歌曲;又或像在《超級星光大道》裡受到評審指教,被化約成某種主流所想要的樣貌。略過審美、成音等問題,觀眾是否曾想過在節目中,為何看不到「器樂搖滾」樂團?(註7)其背後的製作邏輯,不外乎仍停留在華語流行音樂重視的詞曲思維─當主唱功能被放大,其他團員便很容易成為替歌手伴奏的角色。由此,過往大家齊心推著音樂前進的感動,便難以復返了。

以「變節」形容可能太過,亦能理解獨立樂團得要有彈性地、順應商業市場才能出圈,尤其作品可以被大眾演唱是很重要的關鍵,如「康士坦的變化球」(註8),原本走純演奏的後搖滾曲風,後來因少數帶有人聲的歌〈擱淺的人〉爆紅,帶點EMO(自我憂鬱)的歌詞成「厭世代」聽團仔朗朗上口的旋律,在接下來的專輯裡所收錄能唱的「歌」就變多了,在短短三年間,他們的專場也從The Wall、Zepp New Taipei 一路進到臺北流行音樂中心。

位於高雄的大型音樂節「大港開唱」邀請女團AKB48TP與網紅UG同台演出。

另一方面,基於上述種種因素,亦不難理解「八十八顆芭樂籽」(註9)主唱阿強為何會在個人臉書寫下這段文字:「1996年的我許下了一個願望:『我希望臺灣的地下樂團能夠有一天發展到能對抗流行音樂。』28年過去了,來到西元2024年,場景彷彿有照我的願望的方向前進,結果認真聽了一下才發現:『欸,我說的是,希望能對抗流行音樂,不是變成流行音樂啦!』」排除五月天、蘇打綠等早期便獲得商業成功的樂團,最初讓我產生獨立樂團流行化感受的,是「落日飛車」於2019年翻唱了任賢齊的〈我是一隻魚〉(註10),接著則是李權哲將〈我愛你是一輩子的事〉(註11)直接寫成1990年代會出現的華語流行歌,將俗爛發揮至極,與2000年代獨立音樂重視原創、對抗主流的精神背道而馳。此舉除了像前述一樣出於商業化考量之外,也可視為新一代獨立音樂人正在內化自己的音樂脈絡,不再以國外的音樂為尊,同時也與上一代做區隔,更令年輕樂迷感到新鮮。如近年「City Pop」曲風再流行(註12),不少人既沒聽過原版〈我是一隻魚〉,也不知道誰是任賢齊,誠如英國音樂記者西蒙.雷諾茲(Simon Reynolds)所說:「流行文化的復興,通常會發生在原初的20年之後,久到足以形成疏離感。」

我已經入行第十年,同樣是金音獎現場,在公布入圍記者會,看著一團主流媒體圍著主席提問,只忍不住想著:「接下來,聽感不那麼『流行』的獨立音樂還會在哪呢?還有不以追求營利為目標的場景嗎?」心底答案不一定是在Live House裡,可能是「Mong Tong」剛在鄭成功廟辦完的專場(註13)、在工業場所與藝廊空間登場的「立方論壇音樂祭」(註14),或是不定期在臺北各處地下道的即興游擊演出「Outer Pulsation」(註15),只要不那麼仰賴演算法,聚光燈外,它仍無所不在。

Mong Tong於專場「成功廟LIVE」與藝術家黃偉合作,打造精湛光雕投影。(靡靡之音提供。Credit:Photo by Ping Hsiao Tsai)

註1 第五屆金音獎為2014年臺灣創作音樂的年度盛事之一,以表揚年度傑出的臺灣創作音樂從業人員。其中大象體操表現最亮眼計獲入圍六項,大支、槍擊潑辣及師子吼則分別獲五項入圍,另知名音樂作人李壽全並獲頒傑出貢獻獎,黃連煜則以《山歌一條路》專輯獲頒評審團獎,詳細得獎名單可至文化部影視及流行音樂產業局查詢。
註2 2003年開業的The Wall Live House,是位於臺北文山區的音樂展演空間。提供搖滾樂團、獨立樂團與創作歌手的表演場地,佔地300餘平方米,可容納量約600人。
註3 約在2018年左右,當時新生代獨立樂團/組合,如Deca Joins、甜約翰、夜貓組、茄子蛋及美秀集團,他們將專場辦可容納1200人的Legacy Taipei,並繳交出亮眼票房。疫情期間,可能容納2000人的Zepp New Taipei、5,000人的臺北流行音樂中心及6,000人的高雄流行音樂中心,相繼成立、補足臺灣中型場域不足缺口。
註4 濁水溪公社於1989年成立,作品關注底層民眾生活,結合龐克、噪音、民謠、那卡西、幹譙、吐臭、電音等音樂元素,呈現獨樹一幟的臺客搖滾。2020年宣布解散。
註5 閃靈是一支臺灣重金屬樂團,由主唱林昶佐(Freddy)於1995年成立於臺北,內容以臺灣歷史神話與為背景,政治立場鮮明。曾獲臺灣金曲獎與金音創作獎最佳樂團,被譽為被英國《衛報》譽為亞洲的黑色安息日。
註6 本格派原為日語,意是事物最正統、最典型的風格。
註7 器樂搖滾(Instrumental rock)是一類強調樂器演奏而無歌唱的搖滾樂,臺灣具表性並持續活躍的器樂搖滾樂團有大象體操、體熊專科、Robot Swing、Mong Tong等。
註8 康士坦的變化球成立於2013年,團名來自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名言「唯一不變的就是永遠在變化」,風格包含後搖滾等音樂元素,被歌迷喻為「厭世樂團」代表之一。
註9 八十八顆芭樂籽,由主唱阿強與熱音社同學於1996年組建龐克搖滾樂團,自稱為全臺灣最糟糕的樂團,活躍於獨立音樂場景,近年舉辦B級音樂節。
註10 〈我是一隻魚〉為歌手任賢齊的代表作之一,典型的華語流行情歌,許多歌手都曾翻唱過,收錄在號稱臺灣樂壇最後一張百萬專輯《愛像太平洋》中。落日飛車在2019年灌錄錄音室版本之外,並在2023年美國Coachella音樂祭上演唱。
註11 李權哲為臺灣嘻哈廠牌「顏社」旗下藝人,身兼創作歌手、編曲家、音樂製作人、樂手,多次獲金曲獎與金音獎肯定。第二張專輯《愛情一陣風》收錄〈我愛你是一輩子的事〉、〈哈根大世界〉、〈芭比娃娃〉等歌曲,大量出現1980-1990年代華語流行音樂元素。
註12 City Pop源於1970年代後的日本,音樂風格上受到美國軟搖滾影響,在日本經濟泡沫時期達到高峰。自2010年開始透過網路傳播在海外市場重新流行,甚是新生代音樂人Yogee New Waves、Nulbarich吸取其養分,發展出所謂Neo City Pop。
註13 2024年9月28日,Mong Tong在臺灣舉辦首場大型專場演出《Mong Tong: 成功廟LIVE》,邀請在泰國巡演結識的器樂搖滾樂團JBPS,以及新銳藝術家黃偉的光雕投影,場地特地選在臺北「開臺聖王成功廟」廟埕。
註14 立方論壇音樂祭為立方計劃空間舉辦的跨領域藝術型音樂祭,嘗試將獨立樂 團、演講、實驗聲響、音樂與視覺藝術結合。2024年11月23、30及12月1日將擴大主辦第二屆,共邀請了國內外40多組的樂團、藝術家、音樂家、學者、文學家參與。
註15 Outer Pulsation 是由聲音藝術家徐嘉駿,於2019年開始策劃的戶外聲音游擊計畫,廣邀國內外實驗藝術家參與,地點通常選在地下道、天橋、隧道等公共設施。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4年11月號386期

王信權( 1篇 )

音樂文字工作者,寫過新活水、The Big Issue、Shopping Design、聯合文學、KKBOX、扭耳仔及 VICE China 等,文字集結於「瓦瓦的專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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