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對某個造型、材料與位置的想法,跟這個造型、材料、位置在藝術史與藝術典範中被形塑的形象,以及其在更廣泛的符號學之意義,甚至當代社群網路圖像的迷因式閱讀,都使藝術語言在當代藝術中有著充滿動態的交互作用。當一位藝術家試著透過創作形構自己的藝術語言時,其被言說的聲調、語彙、語法,則是在尚未理解他的藝術語言到底在說什麽的我們,首先用以感知、揣測重要訊息的語言肢體。
「Barbarecho鴃談」(簡稱「鴃談」)以策展人沈裕昌揉合希臘神話、中國古典文獻以及法國新生代哲學家巴諦斯特.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等文本與概念,進一步新造字的「Barbarecho」為謬思,邀請展出的楊寓寧、蔡昀珊、藍郁棠與石孟鑫四位藝術家,以「現作製作」為方法,於台中替代空間窯座提出一個實驗藝術生產語言的展演計畫,並在兩個階段的製作過程中,看見藝術家如何以各自的藝術語彙對話。
沈裕昌進一步以此嘗試結果,回應莫席左哲學隨筆《生之奧義》(Manières d’être vivant)中關於「翻譯的嘗試」之積極性。如果在《生之奧義》中,模仿狼群嚎叫的人類學家,對野獸來說是如同野蠻人學說話那般的存在,那身為展覽的野蠻人的我,則是在藝術家身上,感受到一種非以溝通和理解為目的翻譯狀態,它的回音與肢體語言。
現作製作
在「鴃談」中的現作製作,不同於過往以共製關係為方法的合作機制。沈裕昌在「鴃談」中,規劃了兩個讓藝術家在各自的現地創作中疊樑架屋的階段。在第一階段中,藝術家以自己現有創作所構築的藝術語言,現地製作回應窯座空間裝置作品。而第二階段則是同樣參展的藝術家,針對同樣參展藝術家的作品進行現作製作——這不同於過往藝術創作中的共製,也不是像中國書畫家在圖繪與題跋之間的分工合作,更不是作品因交互作用才得以產生效用的關係美學藝術,或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的重置關係。在「鴃談」中,現作製作容許藝術家與藝術家之間以任何的方式介入彼此的創作,策展人也與藝術家以合約約法三章,確保此一遊戲規則。
四位藝術家恰巧都是以兩人一組,塑造對話與相互翻譯的空間。然而對話並不只是在語意上透露訊息。藝術家在現作製作時選擇的材料與位置,表現了其與前者作品進行「鴃談」時的肢體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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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置在「鴃談」時的肢體語言
在石孟鑫與藍郁棠這組藝術家之間的鴃談,更讓我感受到其帶有創造性的挑釁對話(儘管在座談會中,藝術家表示「他們並不是刻意要挑釁彼此」)。
石孟鑫依照其雕塑背景與現階段的生命經驗,製作了一系列由水泥、石膏、樹脂、現成物製成的雕塑作品《Something》,並且置放在展場內外的角落空間。藝術家將它們視為這個場所內外、既有之「遺落物」集合體代表。從進入門口到展場最尾端,石孟鑫把這些以自己的身體與物件為原型製作的鞋子與足部雕塑物,置於建築外為洗石子門口頂部、被當成入口門擋、夾在展牆與天花板之間的縫隙、或是被放在陽台之外的樓下鐵皮屋簷上。
藍郁棠則選擇在窯座空間中的走廊尾端,吊掛了一座由木板組成的懸空通道裝置作品《通道》。裝置阻擋了觀者的去路,讓我們透過這個隧道望向一個看似平面的窗外景象。兩位藝術家各自的作品,以不同的方式延伸或框限我們在展場中的視覺空間。然而,在展覽第二階段裡,他們介入彼此的現地製作裝置時,並不是選擇延續他們各自的藝術語言,或感知空間的路徑與方法,而是以不同的材料與物件,解構他們各自在裝置中構築的事物。
藍郁棠以《日常的挖掘》——一只放著軍艦模型收藏與3D列印右腳模型的老展示櫃,回應石孟鑫在此地展呈的雕塑與遺落物觀念。而石孟鑫則在藍郁棠的裝置空間內,放置一台電動模型卡車,並將其命名為《Through》。兩位藝術家原本作品中的手作性格,與第二階段互相在對作品領域內擺放現成物的舉措,使我不禁開始思考著,他們如何看待創作中的作者性,與現成物裝置作為方法之間的關係。《Through》與《日常的挖掘》似乎都強化了《Something》與《通道》的劇場性(物性),又同時干擾了它作為一個由藝術家親手打造的、獨一無二且純粹的藝術性。
密友的絮語及其昇華
楊寓寧與蔡昀珊恰巧選擇了一個較具私密性空間作為彼此鴃談的場所。窯座空間中有許多過往作為住宅時留下的許多痕跡,楊寓寧也以此作為第一階段現地製作的對話對象。《I felt akin to my desire》是藝術家以口咀嚼花朵與蜂蠟之後,填補於窯座空間過往的釘痕孔洞之內。以身體塑形,微小而造型有機的蜂蠟,在展場中像是隨意黏著的生物痕跡。而蔡昀珊的《藝術家向人說》,則將寫著「藝術家向人說」的紙條,作為她(藝術家)與觀眾(人)的言說證明,以此作為見證的自我檔案化與簡易合約。這兩組作品在過往有著不同版本,在「鴃談」的第一階段,作品首先就隱含著現地裝置在不同版本、時空與場所之間的回聲。
相較前兩位藝術家在鴃談中表現那隱含著些微張力與挑釁的材料與裝置語言,楊寓寧與蔡昀珊彼此選擇了「合鳴」與「轉化」等兩種截然不同的方法。例如楊寓寧《氣流的聲響是河裡的小石》回應蔡昀珊第一階段作品的方式,是將其創作中原本已經檔案化與缺席的現場,昇華為提供另一種感知的物件。例如楊寓寧請另一位藝術家(蔡)朗讀紙條上的人名,並將音檔慢速播放變形,又或者是將那些紙條貼在電風扇中央,使其飄動而令觀者無法閱讀。讓檔案原本的具體訊息化為造型材料,藉此呼喚出另一現場。
另一方面,蔡昀珊在第二階段中以藉由嘴吹氣塑形的太空氣球作品《Pretty, Nice, Indeed》回應楊寓寧黏著在空間中、被咀嚼的蜂蠟與花朵。兩著不僅在造型和材料語言上有著對照,蔡昀珊選擇把她的作品組件與楊寓寧作品組件擺放在一起的位置選擇,讓兩位藝術家各自的藝術語言,共鳴出一種更親密感的頻率。
如果翻譯不是為了溝通
如果說莫席左在《生之奧義》提及關於翻譯的嘗試,是一種為了理解狼群如何溝通,而作為狼群眼中的野蠻人「barbar」學狼嚎的翻譯嘗試,那麼在當代藝術創作裡,這種翻譯的嘗試首先便面臨了動機的分歧。在講求作者性與作品化的藝術創作殿堂之前,藝術家並不滿足於透過翻譯來理解與溝通,更有著透過翻譯來註記自己在語言中、存在之作者性的慾望。更多的時候,是他能藉著陌生的語言調度些什麼,藉此保有自己既有藝術語言的開放性。
「鴃談」中的展出藝術家以不同嚎叫和肢體語言,接近策展論述中「對封閉性與暴力的拖延,以及對創造性與正義的守護」,同時也讓作者性顯現,這種嘗試翻譯、又不甘於只是成為某種意義的媒介通道之特質,我們可以從兩個階段展覽中,策展人仍讓藝術家為自己的現作製作命名、寫上論述的機制裡看出端倪。「鴃談」並不是讓藝術家成為彼此的助手,而是在彼此的藝術語言中,打開複調的空間,並讓現作製作過程中的回音,改變訊息背後的藝術語言結構。在這裡,藝術家以裝置創作翻譯他人的藝術語言,而後發出另一種音調,成為一種不為了讓訊息可以單向無誤地傳達與溝通,更可以作為反向影響元語言的翻譯行動。
Barbarecho鴃談
地點|窯座(台中市西區民生路126巷9號2F)
時間|第一階段:2022.9.24-30;第二階段:2022.10.05-30
藝評書寫與研究者,現為典藏雜誌社(《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社群暨企劃主編、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AICA Taiwan)理事。目前關注異質性的創作與勞動,長期研究繪畫性與敘事性等命題,對於另類文化和視覺語言的迷因混種亦深感興趣。文章散見於《典藏ARTouch》、《CLABO實驗波》、《端傳媒》、《非池中藝術網》、《Fliper》、《ARTSPIRE》、《500輯》、《藝術認證》、《歷史文物》、《新北美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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