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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法不讓世界的壞事壓倒我們:大館當代美術館「潛入你眼簾——皮皮樂迪・里思特」展

設法不讓世界的壞事壓倒我們:大館當代美術館「潛入你眼簾——皮皮樂迪・里思特」展

Trying Our Best to Not be Defeated by the Bad Things Happening in the World: “Behind Your Eyelid—Pipilotti Rist” at Tai Kwun

當《永遠至上》播到女警出場時,有觀眾問:為什麼不去拘捕藝術家?當《Das Zimmer》播到男性性器出現時,不少觀眾轉身離場;又或者我置身《像素森林》之中也是判斷先於享受。回想起來,我不禁質疑:到底社會規範建立的「常識」是維持和平的框架,還是自我約束的包袱?展覽中,我看到皮皮樂迪示範如何擱置「常識」、擁抱感官、遊戲人間。

入境的強制隔離措施未見盡頭,但瑞士藝術家皮皮樂迪・里思特(Pipilotti Rist)仍然願意前來,親自主理大館當代美術館舉行的首檔香港大型個展。由前期佈展到後期的教育活動,她都一一赴會。媒體預展當日,她進場之後,還未正式發言,便察見滿室記者座位不足,逕自抽出裝置中的墊子,甩到地上,並向記者們招手說「請坐」。藝術家和新聞界會面的所謂正式場合,就如此打成一片地展開。年過六十的她,活潑像個小孩,說話不時手舞足蹈。被問及有錄像展品因涉及裸露鏡頭被評為「三級」,只限成年觀眾欣賞時,她回應得輕鬆自若,還開玩笑:「倒是擔心大家期望太高,來到才發現其實不那麼性感。」在近年社會氣氛轉趨高壓緊繃的香港,遇上調皮玩味的皮皮樂迪,頗能帶來新鮮刺激,激活觀眾的感官和思考。

瑞士藝術家皮皮樂迪・里思特(Pipilotti Rist),2012 。攝影/Stefan Rohner。(圖片提供/大館當代美術館

國際知名的皮皮樂迪,活躍藝壇數十年。由早期的錄像作品漸漸發展至近年的大型流動影像裝置,不變的是她對身體和影像、外界環境與內在心境的探索。她不但是雙年展常客,其作也常見於世界各地的大型藝術館。大館藝術主管 Tobias Berger 感嘆,皮皮樂迪雖然享譽國際,但在香港卻鮮有討論,所以特地提出合作,為她舉辦大型個展。經過三年籌備,「潛入你眼簾——皮皮樂迪・里思特」終於開幕。

展覽匯集藝術家過去 30 年超過 45 件標誌性作品,當中不少作品更是特地為這次香港個展新做的。由展場入口玻璃窗貼滿透明包裝盒的《純真收藏》,到展場窗口封上圍巾的《在任何意義上都歡迎》,鋪天蓋地營造多元感官的沉浸體驗。從關注身體的命題延伸,「皮膚」作為自我與他者的第一道界線,有如隱喻,貫穿整個展覽。在亮麗的流動光影之中,帶出藝術家看破限制、遊戲人間的態度。

《永遠至上》(Ever Is Over All),1997,聲音錄像裝置,聲音:Anders Guggisberg 和皮皮樂迪.里思特,循環播放 4 分鐘 09 秒/8 分鐘 25 秒。(圖片提供/大館當代美術館

皮皮樂迪早年作品幽默諷刺的意味較強,像展廳外走廊上投影的《永遠至上》。片中穿著冰藍色連身裙的藝術家,帶著微笑和輕快腳步行走於街道,手持巨型花蕾權杖,逐一擊破汽車窗戶。其後,女警入鏡,跟隨她的腳步,始終報以微笑而未有勸阻。背景音樂旋律和緩而沉穩,配合影像慢版播映,叫遊蕩破壞的畫面轉化出叛逆的詩意。

巧妙的轉換亦見於被評「三級」的作品《Das Zimmer》(房間)。「房間」裡的沙發和電視遙控都製成特大尺寸,唯有放映錄像的電視機維持一般大小。在這種空間設定下,錄像雖然涉及裸露性器官,但看起來卻是趣味多於猥褻。試想像,放大物件即是縮小觀眾。觀眾如入小人國,變回要爬上沙發看電視的小時候,像深夜裡潛入客廳,偷窺父母在自己睡覺後到底看什麼節目。光是看影像內容本身,觀眾可能覺得違法、色情,但透過音效和空間的處理,卻轉換出超乎常識判斷的感想,無怪皮皮樂迪說,「這不僅僅是利用電子投影或屏幕來傳輸內容的問題,而是如何製造奇境,成為自身完足的啟發媒介」。

《寓所》(The Apartment),2022。(圖片提供/大館當代美術館

近年,皮皮樂迪的創作轉向美的探索,思考投影與物件的互動,透過建構大型流動影像裝置,嘗試用感官體驗感動觀眾。用盡整個 F 倉展廳構造的《寓所》,擺滿藝術家從五湖四海收集得來的家居物品,透過橫掃全場的投影而喚起了生氣。其中迎門位置的《撫摸晚餐圈子》,幻彩投影打在放滿杯碟的餐桌上,更教人聯想到日本數位藝術創意團隊 teamLab 與銀座餐廳合作的多媒體饗宴。觀眾可以坐於席上,仔細品嚐電光幻影的變化。

為香港個展特製的《幻彩巨膜》,藝術家又研發出新物料,製成半透明巨膜,讓影像投影掠過的流動更加自然。在輕柔緩慢的音樂襯托之下,觀眾行走於裝置裡更能放鬆思緒;對比之下,展覽開頭的《像素森林》感官刺激就強烈得多。水晶顆粒的 LED 燈串串垂落,顏色隨著節奏與聲光效果轉換。繽紛的燈光閃爍著,配合光面膠板的地面,反光效果更為強烈。音樂聽得人慵懶酥軟,氣氛歡愉飽滿。裝置又設有貫穿全體的線路,觀眾可以走在其中,享受被光串包圍簇擁的感覺。迷幻的光線裡人影幢幢,燈紅酒綠、紫醉金迷,跟迪斯可的糜爛有幾分相似。

《像素森林 香港中環奧卑利街大館 3 樓》(Pixel Forest 3rd Floor Tai Kwun Old Bailey Road Central HK),2016-2022,垂掛 LED 燈裝置。(圖片提供/大館當代美術館
《像素森林 香港中環奧卑利街大館 3 樓》(Pixel Forest 3rd Floor Tai Kwun Old Bailey Road Central HK),2016-2022,垂掛 LED 燈裝置。(圖片提供/大館當代美術館

迷失於《像素森林》,我心情有點複雜。一方面,腦袋發出批判的聲音:鏡頭很容易捕捉到眼前亮麗的光影流動,必定吸引大量觀眾前來自拍簽到,感官刺激直接得過於膚淺,太過「眼睛糖果」;另一方面,身體又很誠實地嘀咕:但真的很漂亮呀,讓人心花怒放,實在也無從否定歡快的感覺。穿梭其中,我的思緒和情緒不斷掙扎。

步出裝置,我冷靜下來就開始問:為什麼要自我對立起來呢?漂亮的美色當前,感官可否獲得體諒?我可以批判它是「糖果」,但批判不代表就一定拒絕;我也可以在明瞭它的好壞之後,還是決定送進口裡。皮皮樂迪不也就在場刊寫道,「美不一定是腐敗的,可惜人們已開始認為美就是謊言,而且異常複雜」嗎?「眼睛糖果」又如何,偶爾吃一顆也不太影響健康吧?為什麼要對自己如此苛刻呢?

《啜飲我的海洋》(Sip My Ocean),1996,雙頻道聲色錄像投影,循環播放 10 分鐘 22 秒。聲音:由 Anders Guggisberg 和皮皮樂迪.里思特一起演繹 Chris Isaak 的《Wicked Game》(邪惡遊戲)。(圖片提供/大館當代美術館

當《永遠至上》播到女警出場時,有觀眾問:為什麼不去拘捕藝術家?當《Das Zimmer》播到男性性器出現時,不少觀眾轉身離場;又或者我置身《像素森林》之中也是判斷先於享受。回想起來,我不禁質疑:到底社會規範建立的「常識」是維持和平的框架,還是自我約束的包袱?展覽中,我看到皮皮樂迪示範如何擱置「常識」、擁抱感官、遊戲人間。如此輕鬆歡快、解放腦袋的展覽,本來就很適合學生都放暑假休息的夏天,可是今年香港中小學卻都沒有「暑假」—— 早前因應疫情嚴重,港府以「預支暑假」作為交換,宣佈「停課」。

活在這座城市裡,我都忘了我們從何時開始覺得快樂也變成罪過。群體裡彷彿彌漫著苦行僧的道德規範:只要還有一個人受苦,其他人都不該耽於逸樂。追求快樂被貶作逃避和麻醉,而忘記了尋樂其實乃人之常情,甚至是維生的需要。太多光怪陸離的事情,太多無辜無奈的劫難,在如此這般的現實裡仍能快樂起來,能不能也算是好好活下去的韌力?像皮皮樂迪說,媒體只展示生活的消極面,不能反映現實之全部,所以要透過創作表現出事物積極而歇斯底里的一面——因為「我們必須設法不讓世界發生的壞事壓倒我們」。

《靈魂之光》(Soul Lights),2022,彩窗裝置。(圖片提供/大館當代美術館
黎家怡( 35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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