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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歸還」的潘朵拉之盒是否已開啟?談法國歸還26件非洲文物始末

「文物歸還」的潘朵拉之盒是否已開啟?談法國歸還26件非洲文物始末

2018年11月下旬,受法國總統艾曼紐.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委任的兩位學者——藝術史家、法蘭西學術院(Collège de France) 客座教授和柏林科技大學藝術史教授貝内迪克特.薩瓦(Bénédicte Savoy) 和塞內加爾經濟學家暨作家費勒維內.薩爾(Felwine Sarr) ——向總統府提交了一份標題為「歸還非洲文化遺產」,副標「邁向一個新的關係倫理」的報告,建議大規模歸還現藏於公立博物館的數萬件非洲文物。這個消息在法國、歐洲和非洲的各界都掀起了激烈討論。
今年11月23日,受法國總統艾曼紐.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委任的兩位學者——藝術史家、法蘭西學術院(Collège de France) 客座教授和柏林科技大學藝術史教授貝内迪克特.薩瓦(Bénédicte Savoy) 和塞內加爾經濟學家暨作家費勒維內.薩爾(Felwine Sarr) ——向總統府提交了一份標題為「歸還非洲文化遺產」,副標「邁向一個新的關係倫理」的240頁報告。報告建議大規模歸還現藏於公立博物館的數萬件非洲文物。除了馬克宏外,與會人士尚包括法國外交部長、文化部長、布朗利河岸-席哈克博物館(Quai Branly-Musée Jacques Chirac)館長等,在聽取兩位專家研究總結和建議的一個半小時報告發表會後,同一天拍板宣布「立即」歸還西非國家貝寧共和國當局追索的26件文物。 這項決定之所以令人詫異,不只在於它和法國長久以來對這個棘手問題的曖昧態度徹底決裂,更因為「立即」歸還,似乎長期以來關於具體執行所牽涉到複雜的司法、政治、歷史等多層面問題一下子都不是問題了。這個消息在法國、歐洲和非洲的各界都掀起了激烈討論,推特(Twitter)圈上盛傳「馬克宏讓非洲文物歸還成為事實!」 《費加洛報》(Le Figaro)以 「激進建議」來形容;《解放報》(Libération)以整頁版面呈現一尊微笑的非洲雕塑,標題為「搶掠來的文物,返回的時間到了!」 ;《世界報》(Le Monde)則擔心永久歸還的極端做法可能讓法國公立收藏面臨解體的風險……
兩位學者的報告《歸還非洲文化遺產》出版封面。(Philippe Rey出版社提供)
背景
去年(2017)11月底,馬克宏出訪西非三國,在布吉納法索首都瓦加杜古大學(University of Ouagadougou)演講時強調無法接受許多非洲國家有一大部分的文化遺產留在法國或歐洲這項事實,他表示雖然承認殖民的歷史因素,但認為「不存在有效、持久和無條件的理由」延續這個情況,他對此作出了「五年內將集合暫時和永久歸還博物館收藏非洲文物的所有條件」的承諾,並將此列為其五年任期的施政重點之一。馬克宏這項發言代表了一個歷史性的斷裂。事實上過去50年來,衣索比亞、奈及利亞、貝寧等非洲國家自獨立以來就不斷向包括法國在內的前西方殖民勢力追討流失的珍貴文物,卻屢遭漠視或拒絕。2016年,貝寧共和國再度向法國外交部正式追討4,500至6,000件文物,被法國以法律規定「博物館藏品不可讓與」為由拒絕。據多位專家表示,馬克宏此舉更多出於政治考量,把文物歸還作為一種外交手段,試圖扭轉和重新打造與非洲國家的關係——非洲如今受中國的影響越來越大;然而,法國對於歸還非洲文物在態度上的逆轉,不僅為非洲國家索討文物重新燃起希望,勢必也波及到法國乃至整個歐洲公私立非洲文物的收藏面貌 。當時,已有不少歐洲輿論將馬克宏這番談話形容為 「打開潘朵拉盒子」。今年3月初,法國前殖民地貝寧共和國總統帕特里斯.塔隆(Patrice Talon)訪法之際,馬克宏與他一同舉辦聯合記者會,宣布任命學者薩瓦和薩爾共同研擬一份關於如何具體執行歸還非洲文物歸還的建議報告。
布朗利河岸-席哈克博物館(Quai Branly-Musée Jacques Chirac)非洲文物展區,2013年1月。(© musée du quai Branly – Jacques Chirac,攝影/Cyril Zannettacci)
為什麼只是非洲文物?
除了非洲文物,歐洲和美國博物館也充滿了歐洲帝國主義擴張時期從亞洲、埃及、希臘、阿拉伯馬格里布地區帶回的藝術品和文物,儘管許多國家也一再要求歸還,但馬克宏的承諾以及報告的內容卻都只涉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黑色非洲國家」。原因在於,根據研究顯示,今天85%至90%的黑色非洲國家的文物都不在非洲,而是散逸在世界各地,這個現象不僅為不正常狀態,而且可說是絕無僅有(相較之下,亞洲、埃及、希臘的本土博物館仍有數量龐大的精彩文物),極需重新取得平衡。也因此,將殖民時期以具爭議的方式獲取的非洲文物完璧歸趙顯得格外迫切。 文物歸還報告的兩位作者曾在《世界報》著文指出,「法國剝奪了法屬西非和赤道非洲前殖民地的文化遺產,在他們獨立70年後,同意還給他們這份文化遺產的重要部分(從象徵意義,質與量來說),不過是正義。」 歸還這些文物,最重要的是讓非洲年輕人能夠接觸自己的文化、創造力和來自其他領域的精神生活,他們認為藝術品和文物是非洲年輕人構建自己國家未來的核心關鍵。
值得一提的是,報告作者在方法論上確立優先要務是對法國公立博物館非洲文物收藏進行盤點。他們追溯這些文物成為法國文化遺產的軌跡,對文物來源、典藏日期、方式和途徑等,做了詳實研究,並於研究期間分別在法國和非洲,與150多位專家學者和知識分子徵詢意見。根據報告,法國博物館約有9萬多件非洲文物,其中以布朗利河岸博物館的7萬件藏品為最多,其他存放在巴黎軍事博物館(Musée de l'Armée)、里昂匯流博物館(Musée des Confluences in Lyon)等。這些文物絕大多數於1885至1960年間進入法國,亦即法國殖民非洲的時期;兩位學者根據對布朗利河岸博物館收藏所進行的研究,整理出殖民時期法國取得非洲文物的一整套建立在結構性不對稱關係上的機制:戰利品、偷竊、搶掠與廉價收購。 作者最後做出「無償歸還非洲文物」的結論,並表示此舉旨在「構建一個基於互惠互利的新的關係倫理。」
布朗利河岸-席哈克博物館(Quai Branly-Musée Jacques Chirac)建築外觀,2014年7月。(© musée du quai Branly – Jacques Chirac,攝影/Roland Halb)
布朗利河岸-席哈克博物館(Quai Branly-Musée Jacques Chirac)非洲文物展區,2013年1月。(© musée du quai Branly – Jacques Chirac,攝影/Cyril Zannettacci)
如何歸還?
如果說,對這段歷史共業做出補償,歸還有據可查的掠奪文物,是今天法國和歐洲博物館界普遍的一個「政治正確」的共識,但在具體實踐上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長久以來,法國總是以法律為擋箭牌,對所有索討一概引用法國自16世紀以來至今關於「國有文物不得剝奪轉讓」的規定而「不予受理」。報告中,兩位學者建修改法律,以為「大規模」歸還非洲文物,或使用「未遵守同意原則」(vice de consentement)清除施行障礙。換言之,因文物非其所有人或監護人在心甘情願下授予,故無法藉此來繞過法律的限制。
 
他們宣稱,此舉並非要掏空法國博物館收藏。同時表示, 實際上這些文物平時並未展出,均是存放在典藏庫房,因此對博物館觀眾並非重大損失。此外,作者也提議可製作原件的複製品展出,並以文字說明作品曾經流入法國的來龍去脈。報告中強調歸還過程應該循序漸進,並且建立在國與國的交涉,非洲國家必須主動提出歸還的要求 。但在這之前,兩位學者也建議將他們整理的文物清單主動提供給各國政府。
布朗利河岸-席哈克博物館(Quai Branly-Musée Jacques Chirac)鳥瞰,屋頂作品出自澳洲原住民藝術家Lena Nyadbi,2015年9月。(© musée du quai Branly – Jacques Chirac,攝影/Philippe Guignard)
討論與爭議
然而,實際情況可能要複雜許多。法國輿論對報告提出的多項質疑包括:今天非洲國家之間的邊界和殖民時期的邊界有很大差距,某些原來擁有這些文物的王國或國家已經消失,確定文物的歸屬權有時就是一個棘手問題。此外,非洲的民族國家概念和歐洲不同,許多文物和族群部落的關係遠勝於國家,更何況非洲國家種族之間的關係複雜,把某個族裔的面具還給另一族裔主導的中央政府是否合適?直至今日,非洲國家和族群之間或內部的衝突不斷,不少歐洲博物館人士擔心,不僅文物歸還後的安全堪虞,甚至歸還給誰都可能引發非洲國家與族群之間更多的糾紛。撇開政治局勢不穩定的問題,非洲各國是否已擁有保存和展示文物的專業條件和經驗?這是不少歐洲文物專家不願歸還文物的理由之一。 反對聲音例舉,比利時曾於1970年代將文物還給金夏沙博物館(Musée National de Kinshasa),但這些文物之後卻遭到了掠奪和破壞。 但這種具「父權主義」色彩的論調也受到非洲博物館的駁斥,表示今天非洲已有許多大型博物館機構。對此,報告兩位作者也指出,「事實上這些藝術品在被奪取或搶掠之前,在幾世紀間都是由非洲社會生產、保存和賦予生命力。為什麼今天需要回過頭來向掠奪這些文物的後代子孫證明他們具有保存這些文物的能力?」
 
原本對歸還文物樂觀其成的布朗利河岸博物館館長斯特凡納.馬爾丹(Stephane Martin),在文物歸還報告出爐後提出強烈的質疑。他在接受《費加洛報》專訪時,認為該報告「讓西方博物館的非洲文物收藏變成了非洲年輕人、知識分子苦難的圖騰,罔顧文物所具有的普世價值」,在他看來,修例歸還所有文物是不切實際的作法,同時也主張「以其他途徑和非洲進行文化合作」的看法。 新上任文化部長弗蘭克.里斯特(Franck Riester) 也於12月初接受《週日報》(Journal du Dimanche)訪問,在保證一定歸還法國所屬的成千上萬件非洲藝術品的同時,主張採「流通」的方式,亦即不一定需要將所有權轉移。「目標是讓非洲年輕人能夠親近他們的文化遺產,除了歸還之外,也可以是借展、長期存放、展覽、博物館專業交流等方式進行。」、 「重點不是要清空博物館,而是和非洲博物館合作,讓藝術品能夠流通。」 如果說非洲文物的取得方式有道德瑕疵,應該歸還已成共識,然而作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如何避免它們在西方博物館缺席?如何呈現全球語境中不同文化共處?也是一個有待思考的問題。馬爾丹語重心長地指出,「民族主義在全世界甚囂塵上的背景下,近幾年博物館鼓勵一種自戀形式和一種鏡子的藝術,難道義大利繪畫都必須回到義大利?非洲藝術只能非洲看到?如果一切都回到原來既有的領土,世界並不會變的更加美好。」 曾任職布朗利博物館、德國薩克斯省民族博物館現任館長娜內特.施諾普(Nanette Snoep)則在接受法國媒體《參報》(Mediapart)訪問時表示,此報告的價值在於「迫使博物館館長、藝術商人,甚至博物館使用者去思考他們的行為。」 比方說,博物館需要重新思考收藏的倫理,不能再購買在歐洲市場上流通的文物,或只因擁有購買合約而覺得心安理得。
布朗利河岸-席哈克博物館(Quai Branly-Musée Jacques Chirac)非洲文物展區,2013年1月。(© musée du quai Branly – Jacques Chirac,攝影/Cyril Zannettacci)
骨牌效應
法國與歐洲其他國家實際上已有數次零星歸還文物的先例。例如,2010年法國總統尼古拉.薩科奇(Nicolas Sarközy)以「每五年續約一次且不限期限的借展方式」, 歸還了收藏在法國國家圖書館、南韓政府不斷聲討的珍貴古籍《朝鮮王室儀軌》。 這部全集將近3,000冊的古書是李氏朝鮮時代,王室婚、喪、喜、慶、冊封、築城等重要祭典的文字暨手繪圖畫紀錄。1866年,法國軍隊為了報復韓國人殺害數百位天主教傳教士與信徒,攻打韓國的江華島,並奪取了《朝鮮王室儀軌》其中297冊。2012年也將收藏在法國不同博物館的20尊毛利人頭木乃伊歸還給紐西蘭。儘管如此,許多輿論卻擔心這份報告和建議會引發大規模的骨牌效應,將可能會導致更多非洲國家強硬要求歸還文物。果不其然,象牙海岸發言人不久即列了一份一百多件珍貴文物的清單,表示要向法國索討流失文物,包括現藏於布朗利河岸博物館的阿布利耶族人的說話鼓和阿博美王國雕塑。至於,這是否會加速歸還範圍擴大到非洲以外的其他國家的珍貴文物,例如,中國自1840年鴉片戰爭後,不斷遭列強入侵掠走的大量文物,尤其是1860年英法聯軍洗劫圓明園,許多珍貴文物如今收藏在英法博物館,是否會受其連帶效應皆尚有待觀察。
另一方面,法國這項在文化遺產和美術館政策上的大轉變也鼓勵了其他歐洲國家效仿。據估計,全世界收藏最多非洲文物的博物館除了布朗利河岸博物館,還包括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共6萬件)、比利時中非皇家博物館(Musée royal de l'Afrique central,共18萬件)、正在建設中、訂於明年開幕的柏林洪堡論壇(Humboldt Forum,共7.5萬件)、維也納世界博物館(Weltmuseum Wien,共3.7萬件),就連梵蒂岡民族博物館(Vatican Museums)也有傳教士從非洲帶回的7萬件文物。關於歸還文物的辯論過去幾年來同樣發生在這些國家,各國也以不同方式來思考和面對。比利時已做好向非洲國家歸還文物的準備:2018年9月,盧安達和剛果獨立50週年紀念,比利時政府承諾對中非博物館所有非洲文物和皇家文獻的資料數位化,在兩年內交給非洲國家,並撥出40萬歐元預算來進行。荷蘭四家博物館決定對4.5萬件非洲文物的來源一一梳理。德國根據處理納粹政權掠奪猶太人資產和藝術品的經驗(其所確立的歸還財產的法律、研究方法和框架),來處理殖民戰利品。今年5月,德國文化部長莫妮卡.葛律特絲(Monika Grütters)也公布博物館對待館藏中殖民時期文物的「行為守則」,同時給了幾個建議,包括梳理文物取得的歷史文化脈絡以及尋求共同擁有文物和長期借展的方式。她宣布撥出300萬歐元的經費幫助博物館辨識非洲文物的來源以及取得方式的合法性,並提議歐洲各國比照1998年在美國華盛頓達成的有關歸還二戰中猶太人遭納粹政權沒收的藝術品的協議,並且聯合召開國際會議共商對策。相較之下,英國至今無論政府或博物館專家似乎都拒絕永久歸還的可能性,較傾向短期或長期將文物出借給非洲國家的做法 。
余小蕙( 36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