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世界最大的私人旅遊指南出版社「Lonely Planet」,在其年度旅遊系列叢書台灣專冊的封面,選擇以台灣傳統漢式廟宇上龍形的「剪黏」來做為一種台灣文化意象的詮釋。「剪黏」屬華南民間造型藝術的表現之一,其製作過程是先「剪」後「黏」,將剪裁過的陶磁片,黏於灰泥的表面,如同一種鑲嵌式的浮雕。這項文化經常被選為詮釋台灣文化環境的整體意象,在於其將構成元素包括民間生活使用的杯、盤、碗、玻璃等材料先碎裂化,再拾撿、拼貼成華麗具多元性的造型物。民間手工藝的塑型,其實無形體現的更是文化深層的集體潛意識。
藝術家郭振昌曾於1974至1979年間,曾獲得美國的亞洲基金會贊助,以5年的時間,使用近人類學的田野方式,大量投入台灣民間的手工藝研究調查。當年他更將這些研究成果發表於《民俗曲藝》與《雄獅美術》等刊物,而這些深入常民文化的探尋,也造就郭振昌創作內涵上很大的轉向。近期於赤粒藝術的「從何開始—啟動」郭振昌個展,在其創作畫面上經常出現以「拼貼」方式來並置圖像與符號,而這樣的概念手法也呼應台灣民間「剪粘」工藝的精隨,聚合了多種文化現象與切片的意圖。
社會心理學的刻化與超現實主義下的真實
郭振昌也曾於李仲生門下習藝過,「從何開始—啟動」策展人王嘉驥表示,李仲生的教學方式相當獨特,包括:沒有固定的繪畫教室,李仲生和學生多半約在咖啡廳、鐵路餐廳,甚至喫茶店,當面一對一的授課;他從不會和學生示範創作技法,多數都是和學生討論作品,他認為有趣的方向,學生就會逐步往那個方向發展。李仲生曾在多篇專欄短文提及藤田嗣治(Foujita Tsuguharu),包括他為人與相處的觀察,李仲生曾在文集中提到,自己相當推崇藤田嗣治所謂「民族風格的西洋畫」。他認為藤田將浮世繪的細線表現與日本墨技法,完美的融合於西洋繪畫脈絡中,這些深嚼差異文化,最終吐納出新風格的花蕊,一直無形中成為郭振昌創作核心的啟發。
王嘉驥認為李仲生的教學,對於郭振昌長足的影響實屬兩脈:一是包括重視社會心理學的刻劃,以及相關問題意識的探究。社會心理學與民族心理學所直指的即是強調集體潛意識的研究,二是重視超現實主義中所反射出的真實性,將一些在現實中不可能並置的物件與事件,在畫面中並呈奇異的美感,但同時在荒謬的嫁接中,企圖反映比現實更真實的處境。而這些影響至今都能在郭振昌的創作中覓得。
以筆觸容納時代的提問
在「從何開始—啟動」展出的系列作品中,王嘉驥指出郭振昌的線條是從幾個文化脈絡中所淬煉而來。包括從漢代武梁祠畫像磚裡的形象與細描線法,到他期待線條能更豐厚發展後,便朝中國1930年代的木刻版畫線條去取經,來更替畫像磚中比較纖細的線條。也曾挪用北朝的敦煌佛窟壁畫,包括佛像和飛天的意象。對郭振昌而言,敦煌的地點是一處文化混合的關口,文化的交錯現象也使他對應到台灣受到日本、中國、美國等文化紛雜的影響,郭振昌面對圖像的使用,經常是將歷史意識置入比對,思考這段歷史的文化如何形成?又如何影響我們當代的文化?他經常以這樣的意識來看待自己所使用的符號語彙。
在1980年代初期,郭振昌也曾走入職場,在秋雨印刷股份有限公司任職到總經理職務後才退休。他任職的時間剛好遇上台灣媒體印刷出版百花齊放的時代,也是台灣逐步走向現代化發展的時刻。無形間也養成他對流行、常民與消費文化的耳濡目染,也對應當時興盛的美國普普藝術發展概念。當時台灣面對現代化的發展,是各地大興土木、興建十大建設的時代,城鄉差距愈趨劇烈,當時「雲門舞集」與《漢聲》雜誌等文化現象的出現,都是在探問台灣傳統文化與主體性的問題。郭振昌則以筆觸容納著這些時代的提問,他的筆觸有著畫像磚質樸、木刻版畫的野曠和消費文化的浮華與流暢感,都透過一個筆觸承載著。
台灣當代社會的通象
郭振昌在1989年離開秋雨印刷後,轉為專職藝術家,創作的主題與風格也越來越清晰。包括1990年代開始處理中國神話的現象,當時他與旅日神話學學者王孝廉有相當多的交流,並逐步將一些台灣的文化現象與中國傳統神話做出結合,透過神話象徵與寓言式的敘事,來描述台灣當代社會的「通象」。作品的內涵也呈現自李仲生系統下,對於台灣社會共同心態、集體潛意識的關懷。譬如他曾以神話「夸父追日」,來暗喻台灣人民日以繼夜、全世界走透拼命賺錢的年代,甚至利用時鐘的現成物掛於作品上,也初步展現他對於現成物與材質應用的敏感度。
郭振昌也曾將台灣的「遠東花仔布」置入作品當中,如此次展出的作品《山盟海誓》,花布的圖樣其實是日治時代日本紡織廠遺留下來的樣式,後來台灣的紡織廠繼續轉化使用,出現在常民的居家與消費文化裡。圖樣的普遍使用性,也深入社會的潛意識中。郭振昌以準確的眼光挑出這些會觸發多重集體意識的題材,如花布在民眾身上除是一種視覺記憶,更留下了觸覺的記憶。如觀者被溫暖被窩包裹的記憶,這些記憶的承載,也會擴延到藝術家圖像使用的想像上。文化符號的聯想,從中都能審視郭振昌對於文化語境挪用變通與深刻的思考。
郭振昌的作品艷麗卻不俗,畫面也常使用平面現成物,來增加平面的各種立體感,不同材質的夾雜與拼貼,也創造畫面的觸感,他甚至也把貼紙視為一種筆觸。「從何開始—啟動」一展有許多作品都有雅俗兼具的花框裝飾,花框將台灣民間的匾額文化和傳統工藝的元素都添入為作品。另外郭振昌常見使用的現成物包括有「假珠寶」和貼紙,以及包括作品《從何開始—幻》、《從何開始—坐在氣球上的小孩》等,都出現氣球般的球體,這也是郭振昌從1990年代起就不時會在創作中使用的形體。王嘉驥解釋,「氣球」在台灣的俚語裡有「吹牛」的象徵意涵,氣球本身很輕盈,但是可以吹出較大的形體,郭振昌很常在氣球上置放人物,有一種夢幻又不太安穩與平衡的狀態,如同作品《從何開始—花漾》以大量的「假珠寶」拼貼,來表達華麗的虛幻之感,不時呼應台灣政治與經濟狀態中的虛情與假象,脆弱與美好的象徵意涵,也是郭振昌對於台灣現象真誠地針貶。
2000年後,郭振昌也開始使用很多貼紙,黏貼在作品的空間中。貼紙對孩童而言可能是成長過程中重要的文化經驗,是娛樂也代表他們的審美,孩童們看著電視,電視的卡通其實也是孩子們的信仰。郭振昌對於歷史、時代象徵圖像的挪用,也造就其作品具有一種「縮時」之感。此種「縮時感」,無形也反映了一種時代普同的狀態。
駕馭張力與對立
1998年〈從當下切入:郭振昌訪談錄〉中,王嘉驥曾問過郭振昌,為何其作品中充滿著各種對立的元素,包括傳統/現代、中國/台灣、東方/西方、神話/現實等,而這樣藝術語法使用上的用意?當時郭振昌回答,他經常透過對立元素的使用,來探究「何謂真實」,以正反的辯證,最終找到「合」的立足之處,這是他繪畫觀念和形式,相當重要的動力來源。
王嘉驥認為,郭振昌是台灣少數能將此種文化混雜與社會不安的集體情緒,精準捕捉的藝術家。而他也指出近年郭振昌面對文化現象,甚至已超脫單純二元對立的思考,而是更以一種「翻攪」的動勢,做文化語境上的使用與對話。然而,「衝突」的動勢也成為郭振昌作品中清楚的識別之一,與其選擇優美、平衡的安全畫面,他卻不會害怕挑戰充滿險勢的畫面,駕馭這些張力與對立,反而成為其創作中最耐人尋味之處。
衝突與台灣的本質
「衝突」幾乎是一種台灣文化的同義詞與常態。王嘉驥透露郭振昌創作時的習慣,許多藝術家可能在創作時,是以放音樂做為背景音,讓自己投入創作情境,郭振昌則是在創作當下,會打開電視機隨意播放,邊聽著電視新聞、娛樂節目、廣告的聲音來作畫。這無形中也養成他對時代訊息的敏感度。
郭振昌的創作也貼合著台灣每個進程的發展,每個轉換的狀態,這些轉換可能包括環境、政治、經濟的各種條件的轉換,而人性在這些轉換間所衍生的現象。例如郭振昌畫作中經常顯現出儒、道、佛三種宗教文化混合的圖像,這也體現出台灣宗教多元與紛呈,以及自由生長與互融的狀態。他敏感的抓取屬於某個時代內在不協調的混亂,但同時也駕馭了混亂,成為一種各種象徵間彼此認同的共存狀態。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