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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ACG到WINDOWS,當代藝術的媒介演化環境

從ACG到WINDOWS,當代藝術的媒介演化環境

「視窗世代」的當代「視覺藝術」,其所呈顯出的特質與面貌,一如史澤曼(Harald Szeemann)所強調的藝術生成方式,深入地刻劃出當代瀏覽器複數視窗所構成的:資訊接收(information)、感知情境(situation)、創作過程(process)、敘事與思維方式(concepts),乃至於作品(works)其造型與色彩等形式特質。在「視窗世代」的數位編碼環境中,藝術的演化走入古騰堡星系的全新場域中,而新藝術物種的面貌或將截然有別於過往熟悉的模樣。

前言

電影《一級玩家》的沉浸式數位世界,勾勒了一個揉雜了沉浸式虛擬與真實的完整擴增實境社會,這個描繪近未來生活圖像的宅文化電影,除去那絕對娛樂的部分外,本身是一部嚴肅而完整的宅文化歷史年鑑。電影中,當兒時的哈勒代坐在房間一隅玩著雅達利2600(Atari 2600)遊戲機時,影像靜靜地指出了宅文化這種全新的文化生產、消費與傳播模式的誕生,更無須說那沒讓主角起死回生的25美分硬幣剛好就是街機問世時,玩一次所需要投入的硬幣。自「雅達利2600」於1977年9月11日上市開始,一個截然有別於過往文化生產、消費與傳播的全新模式隨之誕生,這些成長於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的兒童、少年,構成了全新的ACG世代與文化,沿著對於電子遊戲的某種癡迷與狂熱,這群ACG世代的元祖級御宅們,無心間成為了打造如今這個當代以及近未來文化面貌的主要推手。恰是在這個伴隨著遊戲與媒介技術迭代的文化環境中,讓當代藝術所呈現出某些特質,鮮明地呈顯了一個從ACG世代(1970年代)逐漸過渡至Web Browser(瀏覽器)世代(1995-)的過程,又或者更簡潔地說:當代藝術存在著「視窗世代」由0.0到3.0(單機〔0.0〕-網路〔1.0〕-單視窗〔2.0〕-多視窗〔3.0〕)(註1)的文化迭代。而這一伴隨數位媒介技術迭代所引發的文化迭代,急速地壓縮了對於「歷史」的時間定義。1980年代、1990年代已然是遠久(antique)的懷舊與鄉愁,2000年代早成泛黃的相片,「時代的眼淚」成為了以電子產品作為分水嶺與界標,等待的「時間」單位,從開機時間、連線時間再到傳輸時間,乃至於當下電競機講求不累格的實時運算(real time)。「In no time」在資訊傳遞上第一次有了真實的意義與感受,甚至2008年至2019年,在影像裡「漫威電影宇宙」已經走完了三個階段,精準地勾勒了這個歷史高速迭代的時代。「視窗世代」的當代「視覺藝術」,其所呈顯出的特質與面貌,一如史澤曼(Harald Szeemann)所強調的藝術生成方式,深入地刻劃出當代瀏覽器複數視窗所構成的:資訊接收(information)、感知情境(situation)、創作過程(process)、敘事與思維方式(concepts),乃至於作品(works)其造型與色彩等形式特質。在「視窗世代」的數位編碼環境中,藝術的演化走入古騰堡星系的全新場域中,而新藝術物種的面貌或將截然有別於過往熟悉的模樣。(註2)

陳姿尹作品《刺眼》,10’40”。(陳姿尹提供)

超文字/超連結/超展開 線性敘事的斷裂

從思考及語言的角度上看,則「視窗世代」(此處專指視窗3.0版)和前世代的語言及文字表現與構成差異,或許可以用Hypertext(超文字)與Hyperlink(超連結)作為其語言及文字結構的基礎特徵。(註3、註4)這種網路性的語言及文字結構,一定程度地構成了傳統敘事語言及文字結構的必然破碎。諸如展覽「認知的切線」中,陳姿尹的天文物理觀日問題,可以從NASA跳到機車的後照鏡以及大廈的玻璃帷幕乃至於電腦程式算圖中,葛大乘的「中山樵」可以牽扯到「中山橋」,再到和中山橋與中山樵一點關係也沒有的現場滑板外籍少年乃至於圓山飯店等。同樣的李亦凡的「殭屍」(作品《important_message.mp4》),可以牽扯至電影、商品、生物學乃至於植物學與自然香料等等,這種超展開/超連結的文本結構,與過往的影像與造型敘事截然不同。時間、記憶、歷史成為了以「事件」為晶核,在複數視窗及資訊超連結中,所凝結出的晶體,從而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晶體—影像」的概念,在當代影像中顯現為晶體的構成過程。所有的折射、反射全部來自於那有秩卻無序的結晶過程中。「視窗」(window),成為了對於「事件」(event)的「視界」(horizon),而「記憶」與「歷史」乃至於知識結構,則轉化為以網頁數與瀏覽數為基礎的數據。在共時性與複線性的資訊接收中,「敘事」的構成模式也直接地映射出這種全新的資訊接收(information)與感知情境(sistuation)。

葛大乘三頻道錄像作品《延伸閱讀—兒童樂園》(2021)。(葛大乘提供)
李亦凡作《important_message.mp4》(局部)。(沈伯丞提供)

顏文字/Twitter/微小說 詩性的新可能

如果說,超文本、超連結的資訊接收構成了視窗世代其作品敘事的超展開情境,那麼這個新的情境模式,同樣地創造出了作品獨特的敘事構成單元,諸如:WTF等拼音的縮寫,乃至於(•⌔•⑅)、(¬_¬)等顏文字,以及微網誌(microblog)等。(註5)可以發現,為了因應即時性而創造出的短訊息「敘事」,成為了視窗世代的語言特性,這個獨特的語言特質,催生了微小說或者極短小說的誕生。例如:「他痛苦地將『現在』改成『曾經』(Painfully, he changed “is” to “was.”)」這臉書時代裡的關係宣告,乃至於「跟我說說你的主機板吧(So tell me about your motherboard.)」,以及「虛擬中(事實上)沒有人聽得見你的吶喊(Virtually no one hears you scream.)」。這種以text進行創作的特質同樣可以從視窗世代的作品中看見,越來越多這種以短文字進行的寓意性創作。例如黃毓庭的展覽「關於髒掉的檸檬黃色」乃至於劉文琪「有一種叫做天使山的冷」,這些年輕創作者的敘事構成都是以短而簡的語句構成,並且跳躍性地連結著物件、文字乃至於場域。各類型的符號、文字、象徵乃至於空間意態,共構成視窗世代獨特的表述語法。

劉文琪個展「有一種叫天使山的冷」展覽現場,圖為霧氣玻璃裝置。(劉文琪提供)

或許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表述語法以及超連結與超展開的文字構成性質,一定程度地衍生出了關於「詩」其語言及審美思辨中,更為有趣及開創性的視野與討論的可能。一方面,「詩」作為非線性的敘事構成,其通過文字的非連續性所創造出的想像情境以及文字音韻所構成的聽覺性感知,在視窗世代的短文字敘事中,竟產生了性質上不謀而合的狀態。另一方面,這些短文字、顏文字乃至於象徵物等等的交錯性,則近一步解放了「詩」的可能性,或者說「語言」及「符號」的可能性思考。從知覺的面向上看,在這種複合知覺認知的全新表述語法,讓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對於敘事的美學標準「輕.快.準.顯.繁」,有了全新的嘗試領域可以創造。

這種新的「詩性」構成模式,同樣地也指陳出視窗世代的思維模式,其並不以弘大、重要乃至於意味深長的角度出發,或者說視窗世代的思維模式呈現著一種反「偉、光、正」的漫遊者姿態。這些數位原住民更多是在「微事物」中逐漸地在短語中結晶成為某種複合性知覺的晶體。從而我們對於那「微事物」的各種認知削切面(猶如鑽石的切割面般,不同地閃耀卻又共同構成)有了更為身體知覺性的意識與體會。

黃毓庭「關於髒掉的檸檬黃色」展覽現場。(黃毓庭提供)

圖層、超解析、高對比與高明度

如果說,超文本、超連結乃至於微小說、短敘事,構成了視窗世代作品表述語法的結構與特質,那麼可以說視窗介面邏輯的視覺,同樣地構成了視窗世代創作者對於空間、色彩等等身體知覺上的獨特性格。其繪畫的空間並非是古典繪畫中以消失點為基礎的單點透視,亦有別於現代主義的平面性,甚至,應該說觀察者不再以直接的、血肉的身體視覺作為視覺構成的基礎,而是以鏡頭、螢幕以及滑鼠轉輪的zoom in、zoom out為視覺辨識的基礎模式。在這種全新的觀察介面技術中,視窗世代的繪畫或者說視覺創作,多少共享了諸如photoshop式的圖層疊合式的空間構建;高明度、高對比乃至於螢光的色彩選擇傾向(LED)、對於極度放大的細部細節描寫與勾勒(4K),超近鏡頭的特寫,甚至刻意八位元化的圖像構成等等,多是過往繪畫鮮少出現的表現。諸如:藝術家黃嘉寧的超解析、超近距的寫實繪畫,楊立的圖層拼貼空間,乃至於安塞爾姆.雷爾(Anselm Reyle)、黃宇興等藝術家的作品,在手機鏡頭前、屏幕上更顯清晰空間與物像的高明度及螢光感的繪畫,甚至藝術家鄭宇翔直接在液晶螢幕上進行的感電繪畫創作等等,全都可以看見「視窗」這個數位介面,早已從技術介面轉化成為了文化、思想與審美的介面,人類在視窗世代中探索、發現、認識與創作。

黃嘉寧|小蝸牛 油彩、畫布 138×210 cm 2016 (大未來林舍畫廊提供)

如果說,新媒體體現了數位、視窗及其技術的文化與藝術性可能,那麼「繪畫」這個亙古的藝術傳統,則更為鮮明或更為深刻地勾勒出「視窗」這個獨特介面在當代藝術與審美思辨上的重要性。猶如1460年的水銀玻璃鏡,協助人類更清晰地看見消失點,猶如 1839年照相機的誕生催促了印象派的寫生,以及紀實攝影催生了照相寫實繪畫般,「視窗」同樣地構成了繪畫的再演化,從而也更深入地刻畫了這個視窗世代的特質。

鄭宇翔作品《如何像約翰柯川般演奏?—#2咆勃》(2014)。(鄭宇翔提供)

克拉克第一定律與在過去消逝的未來藝術

如果一個年高德劭的傑出科學家說,某件事情是可能的,那他幾乎就是正確的;但如果他說,某件事情是不可能的,那他很可能是錯誤的。


                  ─克拉克定律(Clarke’s three laws)第一定律 

作為科幻御宅族神級存在的科幻文學大師,亞瑟.克拉克(Sir Arthur Charles Clarke)曾經作出了如上所述的觀察。若將這個深具睿智的觀察與聲稱,放諸於藝術歷史上看,那麼可以說或許其同樣具有一定程度的準確性。如今,鮮少有人提及所謂的傳真藝術(Fax art)這個開始於1980年代的藝術形式,甚至其還有一個堪稱歷史性高潮的日子。1985年1月12日,觀念藝術家烏列.富薩(Ueli Fuchser)催生了一個稱為「全球藝術融合」(Global-Art-Fusion)的藝術計畫,於是從杜塞道夫的波伊斯(Joseph Beuys)開始傳真至紐約的安迪.沃荷(Andy Warhol),再傳真至東京的東山魁夷(Kaii Higashiyama),最後傳至維也納的列支登斯敦宮現代藝術博物館收藏,這個跨國、知名藝術家的全球藝術融合創作計畫(一個只有大西洋兩岸與日本的全球),在高潮般的32分鐘環繞地球並收藏後,便幾乎宣告了傳真藝術的終結。隨著1989年的WWW全球網路協定的完成,全球再也不需要超人環繞一圈了,「共時性」的網路技術,摧毀了號稱當時最為前衛的傳真藝術。

上述的藝術家都是成名於二戰後的第一代前衛藝術家,或者說1980年代的他們,當時已經是德高望重的藝術家了,他們可能從未想過正在萌芽的ACG世代,會成為未來藝術生產的真正影響者,他們可能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前衛品味會產生視角與判斷上的誤差。儘管,在技術迭代中傳真藝術成為了一段僅存在於1980年代的前衛藝術形式,一如《科學怪人》這部科幻永遠地只能存在於19世紀初的場景中,技術介面構成了其必然的時代固著。僅管,「傳真藝術」這個電子時代晚期的技術介面,很快地被數位介面給取代了而且一去不復返,然而,「全球同步的當代藝術」這個概念卻以「雙年展」的模式甦生。

從亞瑟.克拉克的第一定律及傳真藝術的歷史回望當代的NFT熱潮與爭議,那麼或許必須說關於藝術「未來」的新類型與範疇(諸如:錄像、聲音等等),在技術迭代與文化瀰因傳播模式的差異中,大師與專家的否定性斷言或許恰恰是錯誤的判斷,而年輕且熱情的新創作者才更可能是正確的。何況即使NFT熱潮最近才吹入藝術圈的關注圈中,在宅宅的同溫層世界裡,其至少也發展了十年(2011年至2021年),而十年在這個技術迭代猶如漫威宇宙分期的時代,早已是滄海桑田了。

從電影《一級玩家》到近來台灣盛行的「未來」展,可以看見「視窗世代」的思考與視野已然成為了推動當代藝術的力量,而也許真正的「未來」我們必須開始包容那些尚未存在於現下視野中的範疇,以及特定同人的新文化範疇。如果大師都無法看透「未來」,那麼包容、探索與理解陌生新範疇的可能性,或許是保有「前衛」精神的唯一可能。


註1 智慧手機的誕生,或許可以視為是視窗世代的4.0版本。
註2 在此視窗世代專指1990以後出生的年輕創作者,亦即視窗2.0至3.0時代成長的世代。
註3 超文字(Hypertext)是一種可以顯示在電腦顯示器或電子裝置上的文字,現時超文字普遍以電子文件的方式存在,其中的文字包含有可以連結到其他欄位或者文件的超連結,允許從當前閱讀位置直接切換到超連結所指向的文字。超文字系統是一種提供了複雜格式的解釋的軟體系統,包括文字、圖像,超連結一種文字間的跳轉以提供某一個關鍵詞的相關內容。
註4 超連結(Hyperlink)是指超文字內由一檔案連接至另一檔案的連結。超連結有點像是文學作品中的參考資料列表,它可以結合電腦網路和適當的存取協定來追蹤資料的原始出處,並被儲存、檢視,或顯示為關聯檔案中的一部份。
註5 微網誌為一種允許使用者即時更新簡短文字(通常少於Twitter開始的140字),並可以公開發布的微型部落格形式。它允許任何人閱讀或者只能由使用者選擇的群組閱讀。

沈伯丞( 30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