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的疫情發展至此,很多人都在問:藝術可以發揮到什麼作用,幫得上什麼忙?這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但我覺得獲得2021年日本奧斯卡八項大獎的電影《淺田家》,某種程度深化了我們對這個問題的思考。
《淺田家》改編自真實故事,講述以拍攝全家福為主的攝影師淺田政志(Asada Masashi)的創作生涯。影片主要分成兩個段落,前半段講述攝影專業學校畢業的淺田,在家庭氛圍的影響下,以家人作為角色扮演的對象,拍攝各式各樣幻想的全家福照片。比如擔任家管的父親,最大的心願是擔任消防員,於是他們便去央求地方消防局出借消防車與服裝,讓他們全家扮演消防隊員的角色。這裡有一個重點,是淺田政志也會加入全家福,所以要用定時拍攝的功能,對好焦、設定秒數後,他便趕緊跑到鏡頭前擺姿勢。
電影前半段以淺田政志獲得有攝影界芥川獎之稱的木村伊兵衛攝影獎為高潮。當然,在獲獎之前,從鄉下跑到東京尋求攝影集出版的過程,他可說飽受冷落。影片中有一段,是終於有一家出版社願意接見他,雖然主編一面看照片一面發笑,但最後還是說:「很有創意、很有趣,但這就是你的家庭照吧。」否定了這些照片價值。淺田政志以家庭照獲獎這件事,提醒了當代攝影很容易被忽略的重要面向,是家庭攝影的重要性。自從照相機與快速沖印店在1980年代開始普及之後,家庭照是成為每個家庭的日常生活儀式,是一種情感行動。如同淺田政志設定好焦距後,急急忙忙地跑到鏡頭前一樣。在家庭攝影中,拍攝者並非是在距離外按快門的疏離角色,而是整個攝影活動成為家庭情感行動的一部分─你不是站在外面紀錄。你介入,你在裡面,你是事件的一份子。
電影的下半段以311大地震為主軸。為了尋找東北的失蹤友人,淺田政志跑到災區,卻意外開始整理被拾獲的大量家族相簿。在這時候,他攝影師的角色被清洗整理汙損照片的義工角色所替代,本來只是動手指,現在變成要動手。在大地震之後,許多人遭受家破人亡的命運,房子被沖毀,家人的遺體遺失。此時,若能找回失落的家族照片,就是對失去生命與記憶的彌補。在家庭攝影中,照片是實體,是紀念的物件,而非單純的圖像。片中有一個鏡頭,是走在災區路上的淺田,看到前方有拿著巨大攝影鏡頭的記者,隔著距離在拍攝救災的情況,他彷彿見到什麼不可告人的事,似乎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低著頭走了過去。
攝影總是獵奇,攝影總是對災難充滿興趣。每年世界新聞攝影的得獎作品,總少不了戰地裡哭泣的小孩,或是火災現場的消防人員,彷彿在災難裡才能見證偉大人性的一刻。但是家庭攝影正好相反,每個人都舉起手,做出一樣的動作,如果一堆不同家庭照片混在一起時,你幾乎要非常費力的仔細端詳,才能找出自己家人的照片,《淺田家》後半段有一部分的情節即與此相關。災難的出現,讓這些對家人來說無比重要的親人,忽然融入到災難的龐大背景當中,被壓縮成眾多受難者之一。在電影中,家庭照的功能,就是喚回每位亡者的不可替代性,讓他們從抽象的數字變成具體的靈魂。《淺田家》結尾交代,即使在311大地震八年之後,照片返還依舊進行著。
當前新冠疫情的奇特之處,在於沒有視覺奇觀的災難現場可供拍攝,沒有決定性的瞬間。每一位染病過世的生命,都被壓縮在確診數字旁邊,被疫苗購買或國際防疫排名的新聞所壓過。我們失去了災難導致的巨大死亡,所應該帶來的愧疚感與儀式補償。居家隔離更強化了這種平凡無奇的超現實感。簡單說,我們失去感受真實的能力。
藝術能彌補我們在災難中失去的東西(金錢除外),不是取代,而是召喚。就像是淺田政志在災區一樣,這時候藝術家能做的是從藝術活動轉移到情感行動。只要去思考疫情在我們生活中造成了什麼重大價值的消失,那裡就是藝術家可以開始對焦、介入的地方。
延伸閱讀:
1 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莊仲黎譯。《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班雅明精選集》,台北:商周出版,2019。
2 大竹昭子(Otake Akiko)著,林葉譯,《日本攝影50年》,北京:中國民族攝影藝術出版社,2017。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1年8月號3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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