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6年開館以來,忠泰美術館先後舉辦一系列結合了未來議題的建築與藝術展覽與活動,讓一些同時具有反思性與前瞻性的觀念與想像透過美術館這樣具有古典氣質的機構而獲得公開傳播。美術館五週年之際,忠泰集團副董事長、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執行長李彥良與忠泰美術館總監黃姍姍接受了我們的專訪,回顧一路足跡,也暢談下一階段願景。
《典藏.今藝術&投資》(以下簡稱「典藏」):從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及一起系列計畫,到實體的忠泰美術館的逐漸成型;從城市美術館到一個足以「回應21世紀社會需求的新形態平台、觸媒與智庫」的願景,忠泰美術館這五年來最重要的成果與收穫是什麼?
李彥良(以下簡稱李):我們從2007年開始營運基金會,一路像是在收集拼圖,在不同的計畫中去嘗試各種可能性,無論是展覽還是空間營運、或是各式參與,那十年中有相當程度的累積,因而敢於面對更長期的嘗試。美術館成立以來,由於我們自我期許是做一個內容生產型的美術館,而不只是把海外展覽帶來台灣,我認為非常重要的階段性成果,是美術館自行生產展覽的能力愈來愈強,譬如黃姍姍總監所策劃的「逆旅之域」(2019)及帶領團隊所策劃的「失樂園」(2019-2020)。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也一直在挑戰美術館的邊界問題,突破它的限制。我們美術館的空間並不大,因此盡量充分利用現有的空間,或是走到戶外的社區或是公園中,希望未來可以延伸到高架橋下、甚至台北都市更大的範圍內。以前我們就是從街頭走向美術館,雖然現在是在比較古典的美術館範疇內,但還是希望帶出以前那樣比較生猛有力的、沒有包袱或邊界的能量,將這樣的基因留在我們血統內。
再者,以前我們在各處遊移,難免外界每個人所看到的部分都流於片斷,加上往返於當代藝術與建築之間,這兩類展覽的觀眾群是截然不同的。過去這五年因為有了固定場域的美術館,展覽內、外部都有藝術與建築的內容不斷交錯,兩個族群慢慢可在這樣的平台相遇、也有更多機會認識不同領域中的內涵,譬如這次「聚變:AA倫敦建築聯盟的前銳時代」展,很多藝術界朋友對建築展中可以呈現的藝術高度表達了驚訝。我會鼓勵同仁更多營造出這樣跨領域的機會,我們的美術館團隊也在不斷思考、討論明年的五週年展系列,其中就包括藝術家與建築師共同創作的展覽規畫。
其三,我們的展覽可能還聚焦在比較菁英圈內,更重要的是更多民眾的參與,包括我們與學校、與社區之間的互動。有了固定的場館,更讓大家可以「心有所屬」地來參與,也是五年來的重要收穫。
典藏:除此之外,您認為在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原本的多年工作基礎上,有哪些工作是忠泰美術館成立之後得以獲得實質進展的?
李:美術館成立後,幾乎同一時期我們也開始了新富町文化市場的營運,這兩部分工作各自發展得很完整,因此目前基金會的結構比較是這兩部分的結合。未來我們想要發展為智庫,在我的想像中,這個智庫會超越美術館範圍,包含有已累積的知識,或是再組織一個偏向研究型的單位。我們組織的特點是不斷在改變,一直處於收集拼圖的過程,我們也認為這個時代中,變動才是完美的,因為隨時需要回應外在各種需求和可能性。我認為應該思考的是,變化是否是整體所需要的,對此我們內部幾個團隊一直都有針對內容的大量討論。
黃姍姍(以下簡稱「黃」):延續執行長所說的讓更多人參與這件事,對我們來說,是建立私人美術館的公共價值。在基金會時期比較多短期、游擊式的計畫,我們的展覽和活動中很多是希望喚起更多人一起來思考和討論的,有很強的公共性。有了美術館這樣的平台之後,重要的是除了讓專業人士來討論之外,希望可以讓更低齡的人都能參與對城市的關注,因此五年來我們積極尋求與學校的合作,對一些關注城市建築的中學老師發出邀約,我們也有駐校大使的計畫讓年輕的大學生可以參與一部分幕後工作。雖然我們是私人美術館,但很在意這樣的公共價值,讓影響力深化。這必須長期去做,有了固定場館就可以不斷累積。
典藏:這樣面向大眾的文化美學教育,在忠泰的美學戰略中處於什麼位置?以及,透過展覽為主的各種計畫來傳播較為抽象的美學理念的同時,未來可以為社會提供什麼樣的行動方案,足以落實到真正的城市生活及社區中?
李:關於教育,我們的想法不只是單方向的「教」而已,而是雙向的,展覽內容是誘發討論的基礎,學生在其中有很多發表意見的空間。比較像播種,讓參與這樣的討論變成稀鬆平常的事,未來離開學校也會繼續關注和參與這樣的議題,是有延續性的。學校的推廣上,我們現在很專注於高中生的教育合作,因為我們覺得這個階段學生的學習力很旺盛,透過參與可以適當被引導,彼此同儕之間、師生之間的影響力都比大學生大。如何變成更全民的美術館,是我們在努力的。
黃:美術館對於大眾的美學教育,我們設定自己扮演提出議題、或是提出倡議的角色,看到問題,透過活動規畫讓教育界的老師們、年輕學生們一起參與,建立這樣的思考和討論的平台。至於實際的行動方案,是經過大家思考和討論後才會出現的,倒不一定是我們美術館該做的事。在這個時代,能否具有某些問題意識,是重要的。不敢說我們做出了多少成果,但可以觀察到高中階段的老師們會以此融入教學內容,例如復興高中美術班的老師曾以「殘山剩水」展覽中的某件作品,作為帶領學生進行創作的基點;再比如中山女中一位生活科學課老師,在帶團參觀平田晃久(Akihisa Hirata)「人間自然」展覽後,還讓學生編輯以這個展覽為主題的刊物。這就拓展了我們對於觀眾來看展之後的想像。我們與這些老師的關係也很長久,從美術館開館一直延續到現在。
此外,以「SOS拯救混凝土之獸!粗獷主義建築展」為例,我們引進的是國際展,但更納入國內的研究,讓這個議題和背後的歷史被建築界之外的人看見。辦展覽時我們還未意識到這些,例如中央研究院開始重視王秋華建築師為院內設計的原美國研究中心,以及高雄三信家商也是在展覽期間認識到波浪大樓在台灣建築史上的重要性,這是這個展覽帶給我們的最大鼓勵。
李:我們引進的海外建築展都與某些建築思潮有關,不會是單一或少數的建築作品而已。這個展覽中我們加入台灣六個建築案例,並且提供給德國的建築博物館,他們也將之納入現有的一千多件研究案例中去。這是對外的部分。對內,則是觸發進一步的修復保存課題,也在這次有了良性的進展。我們在引進建築思潮時,也想要引發國人的內部討論,將之作為一個思考的起點。
我有時會跟建設的同仁分享說,我想要做的是一個台北的「平行都市」,將忠泰所進行的工作拉出來看,本身就構成一套完整的都市生活可能,從城市建設到生活開發、到基金會,乃至運動也就是身體美學的開發,我們一直朝向補充我們都市生活欠缺部分的方向而工作。我想忠泰可能像是一個航空母艦戰鬥群,也許忠泰建設是中間的航空母艦,但還有驅逐艦、護衛艦、飛機、潛艇等等,每個單位都有各自目標和作為,各司其職,也可以整合。我們企業內的每一個團隊都要有很強的專業能力,而在與整個集團合作的時候,尤其是去進行一些比較實驗性的工作,如何去協助落實整體的美學想像、幫助集團走向下一步,也是很重要的,這與外部合作有很大不同。比如說西野達(Tatzu Nishi)的作品《大砲花園》,我們的營造廠就要來幫忙在大砲上面蓋一個小房子。在我們集團內,這樣的資源就可以被連結起來,雖然內部媒合也需要一個過程,但各團隊都會有成長,也會獲得新的刺激和想像。這是我最想要追求的:如果教育沒有同時向內進行的話,這樣的力量就很難往外推動。每一檔展覽開始時,我們也都會希望其他團隊的同仁能抽空來看展、聽導覽、互相交流,有了新的體認與想像,自己的工作也會有不同的結果。因此對外比較是溝通交流,對內才是真正的教育。
典藏:站在機構主事者角度去回顧忠泰美術館五年來的發展過程,是否有一些曾經的構想被推翻、又建立了新的一些嘗試的想法?
李:五年前,當「未來」這個概念尚未進入議題時,我們曾設想忠泰美術館是一座包括城市建築、當代藝術和設計美學的美術館,儘管成立之初就對設計的部分不太有把握,後來比較明確地將這一部分剔除了,反而比較多是透過我們的生活開發的系統去做設計美學的推廣。五年中我們一直想做、卻尚未實現的,不是在內容方面,而是我們想要進一步將平台做大。甚至還未有美術館之前我們就在思考這件事,因此我們會利用戶外空間、總部樓下的店面、甚至是社區公園來做展覽。五年前我們就開始與市政府溝通,半閒置的八德市場是否有可能釋放出作為美術館可使用的空間,到今天仍有難度,我們需要繼續溝通和努力。
典藏:就議題角度而言,承接美術館開館時的願景,到了五年後的今天,您認為有哪些新的社會需求與議題是值得忠泰美術館在下一階段去碰觸和實驗的?
李:一方面,建築和都市是我們一直在關心的,由於企業背景的關係,我們有機會去改變城市的建築和樣貌,希望來自基金會的想法和內容會變為我們的養分,因而忠泰美術館開館展「HOME 2025:想家計畫」就將創作者與企業結合在一起。對我來說那個展覽還未結束,我們當時倡議的創意與實務之間的跨界、結合彼此的力量去改變一些事,那樣交流與對話、協作的內容發展方向是持續不斷在探討的,也讓集團其他資源整合進來,逐漸可發展出2.0、3.0版。我們會很希望繼續跨領域的建築議題,包括跨到藝術的比較形而上的空間想像、社會議題、美學經驗,也包括實務生產上帶來的轉變,都是未來我們需要持續去努力的。忠泰美術館在處理建築議題時對社會進步、科技運用採取比較批判反思的態度,開發的美好都被建設公司說完了,但我們知道這永遠都是雙刃劍,需要保持反省、聽到不同聲音的可能性,讓我們可以在發展過程中選擇比較折中的路線。這樣的議題在明年忠泰美術館五週年展中會適當去探討。其中我個人尤其有感於科技帶來的倫理問題,這是未來勢必要面對的,也是我們希望在將來展覽中去聚焦的。另一方面,我們也希望持續去探討的是與生態環境有關的議題。
總而言之,在我們已經做的內容基礎上想要探討的包括:一是人與人自己,透過展覽人可以向內面對自己;二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議題;三則是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與這三個層面有關的課題都是我們關注的。
典藏:像忠泰美術館這樣結合建築與藝術議題的美術館在台灣尚屬首例,但在國際上或許有一些同行者,對此您是否有想要分享的觀察?
李:我看到的案例中,大都是分別關注建築或藝術的美術館。我們的做法,是以自身條件將東西組合起來,藝術參與這件事無法照抄,因為面對的是我們自身關心的事、以及我們可以提供的資源,因此忠泰會長成這樣,是在企業發展過程中把不同東西放進來的緣故。成立基金會的時候,我也沒想到會去做新富町文化市場,但發展的過程中會看到機會,看到自己欠缺、需要去爭取的某一塊,當時我們看到新富町是老舊建物的經營,我們很想在新與舊的結合中作出一個範例,另外就是它與旁邊市場中的人非常接近,因而想要來挑戰。我們常說,做這些事是要改變社會、改變人,然而之前基金會做的,從城中藝術街區到中山創意基地URS21,我們接觸和影響到的都還停留在圈子內的,而與一般人靠得不夠近、也沒有什麼契機去一起合作,因此與社區之間有距離。我們是出於想要做的議題而去做,但這也是一直變動的:走到一處,才能看到那裡的風景,才能看到可以有哪些選擇、而自己又累積了什麼。現在忠泰美術館五週年,我希望在十五週年的時候,美術館可以換地方、空間可以擴大兩倍,也希望可以做一個更全民的美術館,足以成為一個區域內的文化中心。而具體要如何做,是未來三到五年我們需要不斷去討論的。
本文原刊載於《今藝術&投資》2021年11月號350期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