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闇影」攝影展──金成財

文／王瑞芬　圖／梁忠賢、金成財提供　出處／《原視界IPCF雙月刊》15期

臺北市立美術館所推出的「微光闇影」攝影展，聚集當代攝影家，以時間性、歷史性、物理性、攝者與被攝者關係與歷史性的暗影為題，試圖在微光中找尋隱匿於其中的闇影。布農族攝影家金成財所拍攝的「寂靜的槍聲」系列作品，紀錄布農族獵人深入山林狩獵的過程，其於93年完成階段性的拍攝，沉寂10多年，19件作品首度公開展出。走過歲月的沉澱，對於擅長蹲點、有著如獵人般沉穩性格的金成財來說，攝影如同狩獵，漫長光陰的蟄伏，皆是為了等待電光石火的剎那。

一次家族的狩獵之行，夜裡青壯族人進入獵場埋伏獵物，金成財與年邁的長老圍坐在火堆前，偶而聽到山谷裡傳來幾聲如悶雷般的槍聲，一旁的長老忽然問：「Liyan，你在臺北念了很多書，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們的獵槍不要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嗎？」看著長老身旁原始又老舊的獵槍，金成財直覺的回應沒有辦法。

一句簡單的問話，卻讓金成財心裡悵然糾結：「一輩子都是布農族英勇獵人的長老，為什麼在自己家族的獵場打獵，還要擔心槍聲傳出去、被他人聽到？」他想像著，70多年前，自己的父親也是同樣坐在石板屋前，當聽到山裡傳來獵人的槍聲，是多麼愉悅！遠方豐收的歡呼聲，與族人的喜悅回應，當下應該是開心到了極點！然而曾幾何時，文明將他們的文化視為野蠻，曾經榮耀的槍聲充滿著不踏實及複雜的情緒。

為何一個狩獵民族在自家庭院聽到槍聲，會感到如此心虛？狩獵豐收的喜悅，為何要低調靜默以對？如此時空的轉換，讓他感到十分沉重。

與長老對話的那個夜裡，促動金成財想為部落記錄的契機，而展開了「寂靜的槍聲」拍攝計畫。長達4年的時間，他跟隨不同的家族獵人深入山林，靜靜地紀錄著布農族人的狩獵生活與獵人精神，同時也靜下心觀看、傾聽獵人與山林、動物之間的故事。

對金成財來說，攝影的本質是一種紀錄，對於自己部落、生活足跡的承載與傳承，每一次的主題拍攝，都是一種自我的追尋與探索。從不輕易按快門的他，即便拍攝熱鬧喧嘩的廟會，也會利用白茫茫的鞭炮煙霧，凝結喧囂，呈現寧靜的詩意。而「寂靜的槍聲」拍攝，他刻意以黑白影像記錄單純的意念，不帶任何批判地面對問題，依隨拍攝的呈現，定論自然而生。

民國93年，金成財升格成為父親，為了給孩子完整的父愛，他決定停止這系列的拍攝。當年原本計畫將這一系列豐富的照片展出，更希望在展覽期間邀請影像中的獵人前來分享，講述深山裡的傳奇故事。然而當時的社會氛圍不了解原住民族的狩獵文化與禁忌，媒體記者跟隨獵人進入狩獵示範區所拍攝的彩色影像，總是傳達獵物流血、死亡的刻板印象，導致狩獵文化飽受保育團體抨擊。

也因此，當時策展人提議先挑出40張稍微有爭議的照片，匿名拿給保育人士看。結果得到的回應是：「這些槍枝都不合法！這些都是盜獵！這裡還有長鬃山羊，這個可以舉發、告法院⋯⋯。」當時金成財因深怕作品展出後，會牽累影像中的獵人，展覽因而作罷。

當年作品無法曝光的遺憾，正好因應這次北美館「微光闇影」攝影展的策展主題方向──經過時間的陳釀、延遲發表、等待被認同的攝影作品。而金成財也表示，經過10多年的時間，影像中的獵人許多已經離世，而族群意識的抬頭，環境保育與文化傳承之間也逐漸取得可以對話的空間，進而降低這系列作品展出的爭議性，因而首度公開展出。

「寂靜的槍聲」除了忠實傳達獵團在山上的生活、打獵的種種事蹟外，金成財也希望透過影像的傳達，讓許多對原住民族莫名指控不攻自破。例如：影像中獵人抓到獵物後，為減輕運送的負擔，會先使用最原始的火烤方式，將其毛皮燒光，並切成小塊烘乾，減輕重量也利保存。這又黑又乾的「獵物」，完全沒有山產店櫥窗的新鮮賣相。

金成財認為，透過這一套狩獵紀實攝影，可以看到布農族不需經由律法，就能嚴謹遵守祖先代代相傳狩獵規範──只在家族獵場狩獵、不逾越，經由報戰功、家族討論共識，讓某些獵物得以續存，永續環境生態。對原住民族來說，許多傳統規範，就是祖先以其智慧展現與自然土地和諧共處的保育觀念。

故事的開始與結束，都自有其規則。金成財運用影像，嚴肅地傳達布農族人對於狩獵文化的嚴謹，與對大自然的尊崇。「在山裡，要將你的感官知覺調整到與動物一般靈敏，靜心聆聽山的心跳聲，山林中的一草一木、動物都是有靈的，對於大自然要抱持一份信仰，虛心以對。」

跟隨長者的足跡，金成財學習祖先所留傳的狩獵精神，也以攝影作品在社會大眾間開了一槍安靜卻又震撼的槍聲，讓布農族的狩獵文化，在山林間繼續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