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世紀,奔騰在草原之上的蒙古鐵騎闖入了江南水鄉,一路擊潰南宋大軍的他們來到西湖畔的臨安城下,冷眼觀南宋皇室的苟延殘息。五歲的宋恭宗和謝太皇太后出城投降;攜皇族逃亡對抗的陸秀夫,不敵蒙古大汗忽必烈的軍隊,和八歲小皇帝投海而亡。綿延300多年的趙氏王朝黯然落幕,忽必烈建立的元朝取而代之。十餘年的歲月飛逝,奉元世祖忽必烈之命的行臺侍御史程鉅夫回到當年戰亂殘敗的江南,新生的如茵青草早已湮沒兩軍戰爭的殘忍與血腥。楊柳枝頭的新芽預示著新生的未來,蒙古帝國正處欣欣向榮的氣象,忽必烈令程鉅夫尋訪前朝遺秀,邀請有賢者入朝為官。
圖1 元代龔開〈駿骨圖〉,29.9×56.9公分,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圖∣張筠
面對忽必烈積極徵召人才的措施,懷念故朝的士人不見得領情。其中執意隱居而不仕者,即是創作〈駿骨圖〉的龔開。〈駿骨圖〉(圖1)現藏於大阪市立美術館,畫中有一隻骨瘦如柴的馬,正佇立在空白背景中。有別於唐宋時期那些膘肥臀圓的駿馬圖像,龔開透過用墨筆線條及來回反覆地皴擦,描繪出一匹「皮包骨」的瘦馬,不僅背脊突起,肋骨和髖骨更是明顯可見。即便身形羸弱,但馬匹炯炯有神的雙眼和15根肋骨的奇特體格,彰顯出其作為千里馬的不凡及傲氣。龔開在畫中題詩寫的「今日有誰憐駿骨,夕陽山岸影如山」,呼應著畫中馬的形象,透露自己宛若千里馬落難,在蒙古統治的亂世中已毫無用途。
然而在元代之前,千里馬便有用武之地?南宋末年的權臣當道,反而造就許多壯志未酬、渴望一展長才的青年才俊,其中也包含趙孟頫。趙孟頫,字子昂,號松雪道人,為趙匡胤第四子趙德芳的十世裔孫。未及弱冠之年,他的應對令當時的儒者驚豔不已。無奈在他23歲之際,便面臨趙氏王朝傾覆的命運。面對滅國的新政權,是否該懷抱恨意?其母邱氏倒是看得坦然,向趙孟頫安慰並勉之:「聖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汝非多讀書,何以異於常人?」話語間不提蒙古和南宋之間的恩仇,趙母盼望兒子增進學問,未來為天下所用。身為皇族之後,作出「出仕」或「隱逸」的選擇談何容易——出仕是投降於異族、罔顧國仇家恨;隱逸則放棄濟民的鴻志,棄世道於不顧。趙孟頫擱置兩難的選擇,宋亡之後在江南潛居,增進學問之餘,亦向錢選習畫。
圖2 元代趙孟頫〈浴馬圖〉,28.5×154公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張筠
圖3 宋代李公麟〈五馬圖〉,藏地不詳。圖為局部。圖∣張筠
畫馬之始
隱居江南的歲月裡,趙孟頫的畫藝愈發出名。他不僅專精於山水創作,更是當時的畫馬高手,收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浴馬圖〉(圖2)為其代表作。〈浴馬圖〉卷長有154公分,縱為28.5公分,畫中奚官為馬兒們沖洗淋浴,背景則是敷色典雅的青綠山水。此卷一共描繪了奚官九人與14匹姿態迥異的駿馬,駿馬色彩有黑、白及花斑等。有的馬兒懶洋洋地在草坡上躺臥;有的前肢踏進水中,低頭啜飲清水;有的則由奚官拉著,心不甘情不願地讓人用刷子清洗身軀,各匹表情逗趣生動。友人郭祐之贈詩稱道趙孟頫的馬畫:「世人但解比龍眠,那知已出曹韓上。」趙孟頫聽聞,雖笑言自己不比曹霸、韓幹兩位唐代畫馬名家,但是他亦表現自信,認為能和創作〈五馬圖〉(圖3)經典的李公麟一較高下。為何擅長畫馬,趙孟頫曾在畫中表示:「吾好畫馬,蓋得之於天,故頗盡其能事。」話中意為畫馬是自身天賦,因而其精湛的創作表現,是他努力將天賦發揮到極致的結果。元代劉敏中曾言:「凡畫神為本,形似其末也。本勝而末不足,猶不失為畫。苟善其末而遺其本,非畫矣。二者必兼得而後可以二盡其妙,觀子昂之畫馬,信其為兼得者歟。」趙孟頫畫馬的境界如火純青,時人譽為形神兼具。晚年創作的〈秋郊飲馬圖〉(圖4)益加精彩,畫家在清爽的秋日裡,馬倌驅趕放牧的景象,見馬兒在自然中活潑爛漫的情態。
圖2 元代趙孟頫〈浴馬圖〉,28.5×154公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張筠
圖4 元代趙孟頫〈秋郊飲馬圖〉,23.6×59公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張筠
圖5 元代趙孟頫〈人騎圖〉,30×100公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張筠
細觀趙孟頫筆下的馬匹,其馬臀圓潤有力的線條以及用筆細膩的鬃毛表現,這些細節除展現畫家對馬匹結構的認識,更重要的是此藝術風格可上溯至唐宋時期,復興了被遺忘的「古典」美學,〈人騎圖〉(圖5)即為經典之例。〈人騎圖〉收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卷長100公分,縱30公分。畫中一位穿著官服的紅衣男子騎於馬上,姿態端正恬靜,其裱畫綾邊有畫家短跋:「吾自小年便愛畫馬,爾來得見韓幹真蹟三卷,乃始得其意云。」根據趙孟頫自題,可知其效法對象是畫家韓幹,現存作品有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的〈照夜白〉(圖6)。雖然〈照夜白〉與〈人騎圖〉不同,是描繪被拴住的馬匹亟欲掙脫韁繩、嘶鳴昂首之貌,但從受驚馬匹的肌肉描繪,可見韓幹創作是對自然的觀察鞭辟入裡。有別於唐代畫馬大師韓幹用畫筆逐一勾勒出目視到的自然樣貌,趙孟頫選擇以「韓幹真蹟」學習。透過對古畫筆法的摹寫來學習,趙孟頫企圖獲得傳統名家的畫意,因而〈人騎圖〉的人物鞍馬帶有樸拙古意。畫家使用近似圓弧的線條組合成馬身,與畫中輕拉韁繩的男子坐姿形成穩定的三角構圖,因而為畫面帶來安定的平衡感。人和馬靜置在空白畫幅中,彷彿凝結了時間。這類上溯傳統的復古表現透過趙孟頫的實踐,不僅成為元代文人畫的創作主流,更深深改變了中國藝術史的審美觀。
圖6 唐代韓幹〈照夜白〉,30.8×33.5公分,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圖∣張筠
千里良駒尋伯樂
趙孟頫隱居結交無數文士,不乏受忽必烈徵召入朝為官者,如升任吏部郎中的夾谷之奇。趙孟頫在送別這位友人的贈詩中嘆道:「誰令匏瓜繫,自懷離別憂。青青蕙蘭花,含英在中林。」內容表達對夾谷之奇的不捨,同時也藉由蕙蘭花來比擬賢才,隱晦表達出自身對聖明之君的期待,盼有再度入仕的機會。
如同龔開運用瘦馬表明自己不願出仕的態度,趙孟頫亦透過筆下的馬作為暗喻,傳達出尋覓伯樂的寓意。趙孟頫也將馬畫作為餽別老友的禮物,以良駒作為對遠行者的稱揚。元代士人陸友在詩中就曾題及:「朝踏長安城,暮傾渭城酒。風流趙集賢,畫馬當折柳。」詩中內容是描述他和趙孟頫友人的送別景象,當時風度翩翩的趙孟頫集合老友們,大夥兒送行千里仍不捨道別,最後以馬畫取代古代折柳餽贈的習俗,為遠行者表達離情和送上祝福。與趙孟頫的馬畫禮物相互呼應,陸友詩中也運用馬的文化意象:「晚涼池上洗馬歸,圉人控鞍不受羈。此馬自是玉龍種,想見明窗貌得時。」
圖7 元代〈趙氏三世人馬圖卷〉,此段為趙孟頫〈人馬圖〉,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圖∣張筠
文人以良駒作為自我處境的象徵,一方面強調身為文人的傲氣及不喜拘束的性格,另一方面也盼「千里馬」的命運是找到賞識者。元初皇帝賞識賢士的作為在當時不僅吸引許多文士赴京,無疑也打動了趙孟頫。1286年在程鉅夫造訪遊說下,趙孟頫赴往大都和忽必烈碰面。元世祖忽必烈初見趙孟頫,為其風雅氣度及才華折服,授官兵部郎中。然而官場生涯浮沉,1296年趙孟頫返回故鄉吳興,無官賦閒之際,他繪製了〈人馬圖〉(圖7)。如今這幅〈人馬圖〉被集結在〈趙氏三世人馬圖卷〉中。
〈趙氏三世人馬圖卷〉曾為顧洛阜收藏、現存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是後世集結而成的趙氏成員繪畫創作。卷首為趙孟頫所繪之〈人馬圖〉,畫卷後段為其子趙雍及其孫趙麟在1359年的創作。人馬圖像的左側是畫家自題:「元貞二年正月十日作人馬圖,以奉飛卿廉訪清玩,吳興趙孟頫題。」由此推測可能是畫家餽贈給廉訪使「飛卿」的禮物,帶有薦舉人才的期許。「馬和馬伕」是唐代馬畫中的重要主題,經典可見李公麟〈五馬圖〉。趙孟頫延續傳統的創作母題,身穿淡紅色衣裳的奚官雙手交握,神色自若地牽著白色駿馬。身軀圓潤的白馬稍微側了點身,與奚官一同直視著畫外觀眾,雙眸明亮溫柔。畫家描繪人馬輪廓的線條細且穩定,上色之外也用淡墨暈染,是一幅品質優良的馬畫創作。
即便有出仕之心,趙孟頫最終仍是和蒙古朝廷格格不入。忽必烈逝世之後,他在宮中少有發聲機會。其妻管道昇透過詩詞,道出夫婿選擇仕途後的苦楚和心聲:「人生貴極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爭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風歸去休。」雖並未留下重要的政績,然趙孟頫千古不朽的藝術成就,永存於史冊中。
參考書目及延伸閱讀:
陳德馨〈從趙雍《駿馬圖》看畫馬圖在元代社會網絡中的運作〉,《國立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第15期,2003年,頁133~167、298。
李鑄晉《鵲華秋色:趙孟頫的生平與畫藝》,台北:石頭出版社,2003。
張筠( 73篇 )追蹤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