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藝術家羅晟文偕同北海大使館(The Embassy of the North Sea)獲今年(2024)歐洲宣言展(Manifesta)邀請,成為第15屆的其中一組參展藝術團隊。北海大使館由藝術家、生態學者、研究人員組成,團隊主要致力於倡議北海擁有自己的主權,進行跨越物種的溝通,來找到自然與人類關係的平衡。這次參與的展覽主題即是「平衡衝突」(Balancing Conflicts),羅晟文與團隊同事Leon Lapa Pereira、Harpo ‘t Hart聚焦於巴塞隆納近郊一條河川略夫雷加特河(Llobregat),對這條河與附近居民的關係進行研究調查,並發展出藝術可以介入的三個方案。
遊牧雙年展
宣言展緣起於1996年,兩年舉辦一次,不同於一般當代常見的雙年展,多是以成為全球藝術競爭的場域,以及推進定點城市與國家文化為重點方針,宣言展則是以「遊牧」的方式接棒在歐洲邊陲地區舉辦,他們不把眼光放在知名藝術家與現象級藝術作品的展示,而是強調如何透過藝術來介入該地區的歷史與社會議題。
上一屆(2022年)的宣言展就選在新興國家科索沃首都普利斯提納(Pristina)舉辦,科索沃2008年才脫離塞爾維亞獨立,但獨立後,政府無限制的新自由主義政策,造成都市公共空間大量私有化,第14屆的宣言展目的就是支持科索沃公民奪回公共空間,並為這座城市提供一個更為開放的未來的想像。
今年(2024)宣言展於巴塞隆納大都會區舉行,由總監海德薇‧菲延(Hedwig Fijen)、葡萄牙策展人菲利帕‧奧利維拉(Filipa Oliveira)和11名城市代表共同執行,共有85位藝術家和團體參加。
巴塞隆納市中心本就屬觀光熱點地區,不僅嚴重影響在地居民的日常所居,也稀釋了周圍城市的發展資源。也因此,展覽除了主會場位於市區的古斯塔沃‧吉利出版社(Gustavo Gili publishing house)外,其他的三個主題的展場皆是在遠離巴塞隆納市中心的地方進行,分別是位於洛布雷加特三角洲的「平衡衝突」,在加泰隆尼亞建築師安東尼奧‧博內特(Antonio Bonet)設計的一座建於1963年的私人別墅Casa Gomis舉行;位於科爾塞羅拉山脈和瓦萊地區的「治癒與關懷」(Cure and Care)在建於九世紀的聖庫加特修道院(Monastery of Sant Cugat)舉行;以及位於貝佐斯河和東北海岸線的「想像未來」(Imagining Future)則在一座廢棄的1970年代熱電站遺跡「三煙囪」(Tres Xemenies)舉行。
最熟悉的陌生河
回朔自古羅馬時期的歷史,位於洛布雷加特三角洲的略夫雷加特河,即因爲深度不夠而無法提供航行的經濟價值,再加上不定時的氾濫,當地居民自古以來就對這條河沒有好感,聚落的分佈也與河川保持距離。到了近代,工業與家庭廢水的注入,更使這條河成為世界上污染最嚴重的河流之一。
「這條河在小時候跟墨水一樣黑,會發出陣陣惡臭。」羅晟文轉述他在調研過程中當地長輩的口述。
這樣的情況一直到90年代後設置了污水處理廠才有所轉變;在現代城市規劃上,當地政府也多在河岸兩邊設置牆面河堤,物理上區隔了居民與河川。弔詭的是,巴塞隆納有40%的飲用水來自這條河,事實上居民每天都在接觸河水,卻從不親身靠近過這條河。
三個藝術介入計畫
羅晟文團隊在調研後,先是提出了三個方案,首先是「死亡的河川」(The Dead River),這條河曾因為當地政府要整建港口而硬生生改道,他們發現如果居民跟河川非常疏遠,甚至不在意,那政府要如何建設河川也不會有人監督。
他們預計在河川改道的Y字交叉點,設置一朝天發出鐳射光的裝置,作為新舊河川生命交替的紀念碑,也用此紀念碑來提醒當地人們原本的河川早已死亡,取而代之的是一條人工開鑿的新河道。不過這個計畫因為設置點有眾多航線經過,為飛行安全而取消。
第二個方案是「薩利恩鹽山」(Salt Mountain of Sallent),略夫雷加特河的中游有一以色列化學公司(ICL)採礦場,主要是開採生產肥料用的鉀礦,生產過程中會產生大量的食鹽,若這些鹽若流入市場會破壞市場的價格平衡,於是只好在附近堆積放置,日積月累已成為一大片鹽山(El Cogulló salt deposit)。諷刺的是,這座山還是當地最高的山。土壤、河水鹽化已經嚴重影響附近耐鹽力不高的水生動植物的生存。
然而,採礦公司聲稱他們在鹽山周圍已架設管線蒐集鹵水,鹵水會沿著管線直接排入地中海,不過經訪談當地生態學者Miguel Cañedo得知, 鹵水濃度甚高,管線多次都被腐蝕破裂,時刻威脅著沿線周遭的農地,甚至巴塞隆納出海口有一個全歐洲最大的鹹水淡化廠,是用來淡化這條河的。
為了讓民眾意識到鹽山的問題和量體規模,羅晟文團隊提出在市區中心以鹽山的等比例大小設計慢跑路線,恰巧之後在巴塞隆納的設計博物館(Disseny Hub Barcelona)會有一個討論海洋與城市的關係的展覽「海洋會說話,新生態與新經濟」(The ocean speaks. New ecologies and new economies of the seas),該計畫就移至這個展覽展出。
最後,他們於宣言展接續進行的計畫緣起於河裡的「入侵種」(Invasive Species)。他們透過生態學者Miguel Cañedo,了解到河內大多數的生物已是外來種和入侵種,但民眾大多對河中生態漠不關心,因而開始思考如何透過創意介入這個僵局。
承襲著羅晟文過去時常透過互動遊戲來對某議題進行探討的形式,這次他參照臺灣行之有年的宜蘭深溝釣魚大賽的作法,提出在略夫雷加特河舉辦釣魚競賽,以此吸引民眾接近這條自古不受關愛的河流,了解當前生態狀況,進而討論外來種的概念與人在生態系中的角色與責任。
矛盾的法規:遊走於灰色地帶的釣魚競賽
該計畫推動的一開始,即受到一些動物保護人士的關注,指稱他們是殘酷、不人道的藝術團體,仗著生態調查的名義去傷害河裡的生物。但對羅晟文來說這其實有點一體兩面,「我們的目的不是移除入侵種,捕捉到的生物拍完照會小心地再放回原地,主要是作生態觀察用。希望透過一個方式讓大家意識到這條河的存在,不只是地圖上一條淡藍色的線,並期望能拋磚引玉,讓生態觀察活動能在宣言展結束後持續發生。」羅晟文說道,當人們意識到河流不是扁平的存在,才有可能進而去討論入侵種、原生種以及人的關係。
不過,在活動籌辦期間,宣言展團隊卻發現加泰隆尼亞有一條法律規定,(註1)如果在野外環境抓到入侵種,一定要馬上將之殺死,但沒有規範應該要如何殺死;更有另一條法律規定不能隨意殺害野生動物,(註2)不僅該地法條上相互牴觸,這幾乎也已經定調這個活動會遊走於灰色地帶。
為了尋求執行上的建議以及風險規劃,羅晟文去年曾回到臺灣拜訪舉辦宜蘭深溝釣魚大賽的團隊「農田裡的科學計畫」,該活動其中一個目的是調查河裡面的生物,因為研究經費的限制,所以無法進行大規模且頻繁的學術調查,就以群眾參與的方式,邀請民眾在特定時間內,用合法的方法捕捉河裡的生物,拍照記錄上傳至公共平台,並將捕獲的⽣物釋放回原地。
除此之外,「深溝釣魚大賽」另一重要目的,就是移除當地具高度威脅性的入侵種,而如何移除入侵種也是一個難以簡單帶過的倫理課題。
羅晟文認為,許多人對入侵種的認知可能太過標籤化,會覺得他們是外地來壓迫原生種生存權的「壞人」,必須馬上將之移除,類似種族主義式的排他思考;但這樣的思路曲解了各地移除計畫的生態觀點,且忽略了其定義 — 外來種、入侵種皆是人為無意或有意引進,原來在當地沒有自然分布的物種。經過和北海大使館的同事討論後,他們覺得既然這個活動將位於法律灰色地帶,那它除了重新連結人與河的首要目的外,也有機會引發針對入侵種議題的思辯。
事實上,入侵種移除計畫早已時常在各地引發生態學者與動物福利學者、倡議者間的意見分歧。羅晟文不諱言當初與當地市府討論的時候,他們就曾表示「釣魚比賽」會激起動保團體的抗議,但與總監海德薇‧菲延討論後,作為主辦單位他們不但沒有退縮,反而非常支持他們的藝術計畫,尤其是這區的主題恰好是「平衡衝突」,那與其辦一個不痛不癢的比賽,不如在我們認為妥善的生態監管底下,辦一個能激起討論的活動。
最終,他們決定把這個活動叫作「不違法的釣魚競賽」(Not Illegal Fishing Competition),用一個看起來有點可疑的名字,引起民眾的好奇心。
「我很清楚生態觀察活動無論再小心都會對環境造成負擔,但當民眾發現撈起的河水中有生物時,他們會發現河川不是扁平的,會出現一個奇妙的情感連結,這也是來自於農田裡的科學計畫團隊的執行經驗,他們觀察到每年都有更多孩童想年年來參加深溝釣魚大賽,這是無法透過GOOGLE圖片、數位媒體來取代的連結。所以生態觀察活動可能對環境有些負擔,但若在生態學者的引導下,讓民眾或孩童更早對生態、環境產生更強烈的連結,未來也許會成為保育的意識。」羅晟文說道。
現場的反省與衝突
「不違法的釣魚競賽」與當地的夏令營單位合作,邀請參與夏令營的孩童,也吸引民眾與釣魚協會的人前來,活動為期4天,全程由當地生態學者Pau Fortuño Estrada引導:參賽者們將捕撈到的物種拍照紀錄,並上傳至公民科學物種記錄平台iNaturalist;在活動範圍河段內記錄到最多種水生動物的參賽者即可獲獎。
乍看之下活動雖然順利結束,羅晟文卻坦言這種參與式的活動讓他相當緊張,除了會有很多不可控制的事情發生外,再來就是他必須實際面對這些生物,並對這些生物所遭遇到的狀況負起某部分的責任。
活動期間有兩場意外讓他至今都仍在思考藝術活動所需要面對的生命與倫理問題,第一是現場裝有魚的水桶被意外倒在泥土地,導致有魚無辜的犧牲;另一件事就是有民眾撈到入侵種的鯉魚,當場被當地釣魚協會的人以拇指刺穿消滅,然而,用這樣的方式消滅入侵種的鯉魚,對魚、或是對整個生態來說,會是一個最好的做法嗎?
這個疑問目前對他來說沒有解答,他也不避諱的呈現在最終的展覽現場,當然也引發了一些民眾在社群軟體上表達他們的不滿;另一邊也有生態學界的人表示贊同舉辦這個活動。
對羅晟文來說,參與式創作的主要發生位置當然是活動本身,而展覽的展陳是給沒有參與的人看到活動的過程,理解到這條河也許不是他們想像中的樣子,那活動中的一些比較具有爭議的部分,當然也必須被拿出來討論與檢視。後續他們也預計策劃一場論壇,讓對這件事有想法的人能藉著這個場合發聲。
以研究為主的展覽思維
若以一般展覽的思維來看,花費這麼大的篇幅來描述其他並沒有真正在宣言展展出的計畫,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不過,也許這些研究計畫才是宣言展真正意圖展示的內容,從宣言展印製的展覽手冊來看,不同於一般展覽提供的是展陳作品的圖片與介紹,宣言展呈現的是每組藝術團隊的調研過程與檔案,與其說要讓大家看到藝術計畫最終的樣貌,不如說他們更傾向傳播的是藝術計畫的提案、研究與操作的過程,當然也不可避免地要面對其可能遭遇的阻礙與失敗。
談及怎麼定義藝術活動與科教活動,羅晟文認為這個活動也不必然得定義為「藝術活動」,而是宣言展讓這樣一個活動有可以發生的機會,他未來也非常樂見這樣的活動被當地轉移使用,而相較於生態或具動物保護性質的科教活動,多會吸引已具有特定意識的群眾參加;在藝術場域舉辦活動,有意義的地方是可以觸及更多多元觀眾,且每位觀眾的聲音都可以在這個相對安全的場域被聽到。
第15屆歐洲宣言展
時間|2024.09.08 — 2024.11.24
地點|巴塞隆納近郊
藝術報導、研究者。主要關注計畫型藝術創作、表演藝術、電影與當代影像,以及其他任何好玩的事。曾任《藝術觀點ACT》執行主編、《藝術很有事》專案企畫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編輯及Podcast《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E-mail: sihyu0322@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