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婭的色誘
法國女性理論家埃萊娜.西蘇(Helene Cixous)曾經拒斥弗洛依德(Sigmund Freud)和拉岡(Jacques-Marie-Émile Lacan)對女性缺陷的理論,她認為女性身體是完全的、豐足的,並以為其創作的慾望是來自女性肉體衝動而形成的女性潛意識。在有關兩性的性關係上,西蘇主張女性寫自己,必須讓人聽到自己的身體。只有那時,潛意識的巨大創作源泉才會噴出。然而,在以父之律(Law-of-the-Father) 與以父之名(Name-of-the-Father)的歷史歲月,「她」的快樂,「她」的器官,卻可能是一種復仇的愉悅。這個「弒父」或「殺夫」的行為,以身體還身體的憤怒反撲,在視覺藝術中便曾留下能量的線索。
在命名上,17世紀義大利女性藝術家阿特米西亞(Artemisia Gentileschi),其植物特質乃大於神話特質。阿特米西亞(Artemisia)是一種植物,蒿屬,又名艾屬,為菊科。它具濃烈的香味,葉上多具白色絨毛,主要生長於亞洲、歐洲以及北美洲,在溫帶、寒溫帶、亞熱帶均有分佈。它的一些屬種,因芳香而被用於調味,多數種類則具苦味,可用來驅蟲和釀造。「阿特米西亞」這個女性名字,亦來自希臘神話的狩獵女神(Artemis) ,即羅馬神話中的戴安娜。她是處女神,身體強壯,能夠為自己辯護,是分娩女性和野生動物的守護者。傳說,她反對婚姻制度和因之而來的女性自由喪失。
如果藝術是一種特定文化環境的產物,它在包含該社會最深沉的信念之外,也包含該社會最深藏的憤怒。女藝術家阿特米西亞的「艾草之怒」,產生了有名的「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之作。此故事取材於《舊約》中的《裘蒂斯傳》(Judith)。(註1)此事件講述猶太人受到亞述帝國侵略時,遇到彪悍的敵軍主帥赫羅弗尼斯(Holofernes)。猶太男人們無計可施,年輕貌美的寡婦裘蒂斯遂利用美色,帶著一名女僕人進入敵營,以色誘騙。她把對方灌醉後,拔刀砍下了他的頭顱,致使亞述大軍潰散。
奧圖.葛萊納(Otto Greiner)《蓋婭》。(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此有關女性使用身體智取男性權勢的故事,與赫西俄德(Hesiod)的《神譜》(Theogony)所載,有關地母蓋婭(Gaea,大地)閹割天神烏拉諾斯(Uranus,天空)的故事類似。烏拉諾斯認為其子嗣獨眼巨人和百臂巨人長相怪異,在他們出生沒多久,就把他們塞回母親的子宮,打入不見天日的地底。蓋婭受不了烏拉諾斯強烈的生殖力,加上辛苦懷胎的孩子被幽禁,於是召集孩子們,與泰坦之子克洛諾斯(Cronus,時間)合作,利用與烏拉諾斯燕好之際,讓克洛諾斯用燧石鐮刀,閹割了烏拉諾斯的生殖器,然後把它拋到大海。烏拉諾斯的精血生出了復仇三女神(the Furies),而其冒泡的生殖器則孕生了愛慾美神阿芙蘿黛蒂(Aphrodite)。從此,愛慾與復仇同源,成為女性的弱項與強項。是工具或是武器,則取擷於被動與主動,他主與自主的情勢。
色誘,成為「不對等兩性關係」中的一種非武力手段,而此手段也成為以柔克剛背後,對「不對等兩性關係」進行了更長期的醃製與儲藏。在被動與主動、仰慕與迫害、設陷與交易種種模糊的心理情結下,相關事件可以醜化成不良的社會事件,也可以美化成艱困的情愛故事。
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裘蒂斯的屠夫
非關純純與蠢蠢的愛情,講究性別對等的藝術社會,身體的自主性與潛意識的肢體語言,一直是被討論的議題。在透過創作行為而涉及兩性關係的西方藝術史裡,具戲劇風格的《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Judith Beheading Holofernes)題材,因不同性別的藝術家表現,出現了不同的張力。義大利巴洛克時期的藝術家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和阿特米西亞,均畫過這個有關色誘與類似屠夫的行為題材,並出現了不同的現場詮釋,以及非慣習想像的女性特質。
文藝復興時期,卡拉瓦喬的《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一作,以強烈的明暗變化、血腥暴力的戲劇性、異色的寫實主義手法,被視為典型的卡拉瓦喬式畫風。藝術家以深黑色的背景、紅色幕簾、身穿白上衣的裘蒂斯,作了色彩鮮明的三段空間切割,且把畫面定格在了最具視覺衝擊的砍下頭顱瞬間。畫中,獨自持刃的裘蒂斯,纖瘦的身體微微後退,與俯臥的霍洛芬斯保持了一臂的距離,表情有些畏懼與嫌惡。右側觀看的老女僕神情緊張,引頸仰首的霍洛芬斯則瞠眼張口,出現驚愕之狀。
傳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另一幅疑為卡拉瓦喬之作的《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於2014年在法國圖盧玆一個閣樓被發現,據行家判定,該畫創作時間約是1607年。(註2)這件具有卡拉瓦喬風格的《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與1599年的版本略有不同。在同樣紅色幕簾之前,霍洛芬斯依舊是俯臥中引頸,只是仰首的角度不同,而其神情是白眼滋牙。身穿黑衣的裘蒂斯與女僕易位,女僕似乎正與裘蒂斯耳語,聆聽中的裘蒂斯,眼睛警覺地瞄向右方。此作極可能是卡拉瓦喬同一主題的再描繪;或是弟子的仿作。無論如何,這二件畫作所詮釋的女性,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形象,是以美人計而宰殺了巨漢。
阿特米西亞(Artemisia Gentileschi)《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同樣選擇以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的瞬間為題材,後繼的女藝術家阿特米西亞,其畫中三個人物卻具另一種心理寫實。1620年,阿特米西亞採取更近距離的特寫鏡頭描繪現場。在畫面裡,體型壯碩的裘蒂斯和女僕合力制住掙扎中的霍洛芬斯。她們兩人把袖子捲起,裸露出小臂和豐胸,呈現出女性肌肉的力量。裘蒂斯露出厭惡的神情,以其腕力,用刃刺穿霍洛芬斯的頸項,表情堅定而凶狠,一旁的女僕也顯現出勞動女性的力感,如同進行著殺雞宰羊的廚事。被宰割的霍洛芬斯仰躺,雙目已合,處於被完全掌控的狀態。
此畫可視為女性藝術的暴力美學之祖,畫家的個人經驗更是被跨領域地討論。1997年,阿特米西亞的故事被拍成電影,電影的重點是她的被誘姦事件及其後續發展。據羅馬文獻記載,阿特米西亞在法院的証詞是相信對方對她有感情,會保護她。此段演出與詮釋,曾引起女性主義團體的抗議,認為是誤導,沒有還原真相。(註3)
阿特米西亞的米兔
作為巴洛克時代,甚至歐洲藝術史上第一位被認同的女性專業藝術家,阿特米西亞的故事和其作品,反映了她曾經歷過的不平等兩性社會。她的成長與「Me Too事件」有關,(註4)透過創作,她進行了一次的心理寫實行動,也使自己進入藝術史。
阿特米西亞的父親是卡拉瓦喬的追隨者,著名風格主義畫家奧拉齊歐(Orazio Gentileschi)。阿特米西亞自幼隨父習畫,之後又事師父親的學徒阿戈斯蒂諾.塔西(Agostino Tassi)。基本上,她被視為父親或老師的一個擁有權不明的「個人創作資產」。阿特米西亞童年喪母,常常得到女鄰居圖提亞(Tutia)照顧。1610那年,阿特米西亞17歲,圖提亞濫用了少女的信任,協助畫家塔西誘姦了阿特米西亞。在那個時代,強姦和引誘少女是常事。解決辦法便是讓雙方結婚。塔西承諾會娶阿特米西亞,而事實是,塔西已有妻室。1611年,阿特米西亞把兩人之事告訴父親。奧拉齊歐因而向法庭提出告訴。為了證明清白,阿特米西亞在審訊過程飽受羞辱。檢驗的修女不僅對她的身體進行私密調查,甚至作了酷刑。在過程中,她的身體與藝術才華表現,亦被列於兩位男性的所有權之爭。(註5)
長達半年之久的案件審理過程,使阿特米西亞的聲譽受到嚴重損害。案件審理結束之後,她在父親的安排下,與畫家斯提阿特西 (Pietro Vincenzo Stiattesi)結婚,一同前往佛羅倫斯。傳阿特米西亞婚後並沒有和丈夫生活在一起,原因不詳。塔西則除了被證實偷竊奧拉齊歐的畫作,被判處8個月監禁外,並沒有因此事件受到任何損害。此外,在1612年案件審理期間,塔西收12歲的男孩克勞德.洛蘭(Claude Lorrain)為學徒,此弟子成為17世紀風景畫大師。塔西則終身生活在羅馬,成為在地有名望的畫家。
阿特米西亞隨夫去了佛羅倫斯,在那兒,她獲得了梅迪奇家族(the House of Medici)的支持,亦曾獲英格蘭查理一世(Charles I of England)皇室佣金,成為宮廷畫家。在那個女畫家十分少見的年代,她創作了許多歷史及宗教畫,也留下了一批以女性復仇為主題的繪畫。大部份文獻認為,阿特米西亞的被誘姦或性侵事件,是其一生擺脫不去的陰影,因此經常從聖經、神話、寓言和歷史敘事中的女性故事為題材,藉受害者、自殺者、戰士等人物,描繪女性受到壓迫與具強烈情緒的場景。
丁托列托(Tintoretto)《蘇珊娜和老人》。(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蘇珊娜的偷窺
除了〈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一作,阿特米西亞另一件〈蘇珊娜與老人〉(Susanna and the Elders) ,與曾畫同一題材的男性藝術家比較,同樣出現了性別差異上的不同詮釋。這件作品,據年代簽署檢測,正是1610年,是她時值17歲的作品,因此也備受藝術史學家注目。
阿特米西亞一生中至少畫過兩次《蘇珊娜和老人》的場景。第一次繪製這幅畫,應該是在父親指導下。與奧拉齊歐同時代,活躍於博洛尼亞與羅馬的義大利畫家安尼巴來(Annibale Carracci)也畫過《蘇珊娜和老人》。在安尼巴來筆下,蘇珊娜豐滿且具色情意味,阿特米西亞的蘇珊娜則顯然與之不同。
蘇珊娜(Susanna)與長者的故事源自《聖經》但以理書,它在16至18世紀之間,成為流行於歐洲的藝術題材。故事是有關兩位老者覬覦巴比倫富商妻子蘇珊娜的美色,要挾她不成,反誣陷其不貞,最終先知但以理為蘇珊娜洗刷了冤屈。這個題材原是道德和偽善的審判故事,但在16世紀,為了滿足偷窺美色的心理,藝術家多呈現香艷的戲劇性。相關畫作不再強調二老的邪惡,也不是被辱者的屈曲,而是蘇珊娜那撩人的身體。
威尼斯派畫家丁托列托(Tintoretto)的《蘇珊娜和老人》 大約繪於1557年,現存於維也納藝術史博物館。為了捕捉到抒情和肉慾的瞬間,丁多列托的蘇珊娜是一個豐腴美麗的年輕女人。畫家利用鏡子產生反射光線,將蘇珊娜的富貴、膚質、柔軟、性感、體態等身體處境顯露無遺。在構圖上,他用籬笆作為側景,圈限了偷窺的空間。一個老人藏匿在垂直的籬笆後面,另一個老人佇立在籬笆的另一端,而蘇珊娜則神態自若地攬鏡自望,沒有人知道她是否意識到偷窺者的存在。畫中的女性是無知的,畫中的窺視者是猥褻的,畫外的窺視者則是愉悅的。
阿特米西亞(Artemisia Gentileschi)《蘇珊娜和老人》。(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尼德蘭畫家魯本斯 (Peter Paul Rubens),在1607年也畫過《蘇珊娜和老人》。畫面中,體態豐腴的蘇珊娜側首,驚恐地望見兩位已經逼近右侧身旁的偷窺者。這兩位猥褻的長者,一個露出色眼,一個伸出手指,作出「不要嚷嚷」的手勢。另一幅尺寸較大,可能繪於1611之前的《蘇珊娜和老人》,老人的位置轉到左邊,前方秃頭老人正拉開蘇珊娜的白綢,使其胴體畢露。蘇珊娜的神情同樣是驚恐的,而觀畫者的心理則是緊張的。這兩幅畫均留下一個想像空間,蘇珊娜將如何面對這個危險狀態?屈從或反抗?
阿特米西亞的《蘇珊娜和老人》,顯示了兩名老人在花園澡堂威脅蘇珊娜的場景。畫中的蘇珊娜具古典風格,身體與手勢出現尷尬且不舒服的姿態。兩位如黑暗勢力的老人位於上方,在垂直的視野上,造成了壓迫感畫。相較於男性藝術家所描繪的蘇珊娜之色情感,阿特米西亞的蘇珊娜則具有一種古典人物的氣質。(註6)這幅畫的日期曾因「0」、「6」、「9」的辨識而出現異議。如果它是於1616年或1619年完成,表示它是藝術家遷居佛羅倫斯之後的作品,如果是在1610年完成,則是藝術家在羅馬時期的作品。經過最後科學檢定,是為1610年之作。當時,她還在羅馬的父親工作室。(註7)
當代藝術史學家羅伯托.隆吉(Roberto Longhi)和安德里亞.埃米利亞尼(Andrea Emiliani)均曾質疑阿特米西亞在如此年輕的年齡,如何能繪製出這麽具有人體解剖技巧的女性裸體畫。甚至想知道她是否違反當時社會的女性規範,研究過解剖學或使用了模型。(註8)1620年,27歲的阿特米西亞畫了〈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這件作品中的女性孔武有力,以復仇之姿血刃男性,其風格之成熟,證實其1610年之作雖主見游離,但已具相當優異的技術與才華。
伊莉莎白.西拉尼(Elisabetta Sirani)《泰摩克利殺死強姦者》。(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泰摩克利之井
阿特米西亞之後,另一位義大利巴洛克女畫家伊莉莎白.西拉尼(Elisabetta Sirani),於27歲時神秘去世,但其成就亦相當非凡。
伊莉莎白的父親吉奧凡尼(Giovanni Andrea Sirani)是一位教授歷史繪畫的藝術家。伊莉莎白自幼習畫,十多歲即接受第一份委託工作。之後,她曾開過一所繪畫學校,教授女子畫畫,非常支援其他女性藝術家的事業,其作品中多出現堅定果決的女性形象。伊莉莎白也畫過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的主題。與卡拉瓦喬和阿特米西亞不同,她打破文藝復興時期經典的三角形構圖。此外,阿特米西亞版本是兩女合力屠夫,伊莉莎白版本是一人作事一人當。其畫面場景是裘蒂斯砍下頭顱後,拎著頭顱走出營帳的獨立自主形象。其女僕顯得衰老無濟於事,只能以手幫助裘蒂斯托住霍洛芬斯的頭顱。
伊莉莎白.西拉尼(Elisabetta Sirani)《裘蒂斯抓著霍洛芬斯的頭顱》。(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伊莉莎白的「裘蒂斯」相當冷靜,她不是透過決定性和參與性的行動來表現這個事件,甚至沒有遙視、凝視、仇視霍洛芬斯的眼神。她只是一個以理性與膽識執行任務的女間諜。事實上,裘蒂斯對霍洛芬斯應是不具情感的。如果裘蒂斯會呈現出厭惡與憤怒的神情,主要是活生生砍他人之頭這件事,對正常人而言,本身是不可能愉悅的。
伊莉莎白還畫過《泰摩克利殺死強姦者》(Timoclea Killing Her Rapist)。這個來自亞歷山大大帝傳記中的流行故事,陳述亞歷山大入侵底比斯時,軍隊中的一名上尉強姦了泰摩克利。之後,上尉問她的財物藏在哪裡。泰摩克利帶他進入花園,謊稱錢財藏在井裡。當他望向井內時,泰摩克利把他推了下去,並將巨石投入井中,砸死強姦者。大部分畫家在表現這個故事時,都選擇描繪事件的後果,即泰摩克利接受亞歷山大判決的場景。(註9)伊莉莎白選擇的版本,來自1629至1930年,瑞士銅版雕畫畫家梅里安(Matthäus Merian)同一題材版畫。該畫面是,強姦者倒立於井口,雙手緊抓井緣,而朝向天空的雙腳如兩個可以扭轉的把手,完全在泰摩克利的掌控中。
克林姆(Gustav Klimt) 《裘蒂斯》。(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至1901年,奧地利藝術家克林姆(Gustav Klimt)也畫過《裘蒂斯》。這個眼神肢體充滿情愛和慾望的裘蒂斯,比較接近聖經中莎樂美(Salome)取施洗者約翰頭顱的形象。克林姆選擇以唯美的淫蕩、頹廢的情慾與死亡的象徵,詮釋這個色誘作為行動的女間諜。此處,顯現出「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事件,在實證心理學崛起的年代,這個「愛國的英雄行為」,被賦予了另一種病態的愉悅。再至當代,憤怒的、暴力的女性形象,在男性藝術家畢卡索與德庫寧(Willem de Kooning)筆下,其意義也是不同的。
從精神分析角度看,這些不同的「裘蒂斯」背後,或許也有形象創造者的心理情境介入。而在藝術史的發生主流中,女性藝術家這些具戲劇性、敘事性、寓言性的歷史和神話題材背後,因被認為具有男性指導者的色彩,與社會男性收藏者的品味,有很長時間被視為次級創作者。
房思琪的樂園
以女性主義的角度詮釋「憤怒的創造力」,是20世紀後期才出現的論述。阿特米西亞的作品,因繪畫技巧的類似性,常被認為具有卡拉瓦喬或其父一門的色彩,以至在藝術史中沉寂數百年。直到1970年代,女權主義藝術史學家諾可琳(Linda Nochlin)出版了《為何從沒出現過偉大的女性藝術家?》(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s?),女性藝術家的學術研究逐漸受到重視,阿特米西亞的作品也再度引起學界和藏界的關注。
後現代主義的紐約女藝術家凱瑟琳.吉爾(Kathleen Gilje),曾根據阿特米西亞的作品,重繪了〈蘇珊娜和老人〉和〈裘蒂斯砍下霍洛芬斯頭顱〉。在畫面裡,霍洛芬斯變成一隻待宰的雞;而〈蘇珊娜和老人〉一作採並置法,以X光透視的負片影像,呈現出受害的蘇珊娜突然回神,連動般地變成一個狰獰的、手執利器的驚怖女子。(註10)但此畫在於後現代的挪用與歷史批判,乃屬於吉爾古畫仿擬系列之一。
進入21世紀,所曾揭露的女性憤怒史是否改變了社會?(註11)藝術中的女性憤怒史,是否只存在於西方視覺文化?(註12)女人憤怒的革命力量,是善還是惡?(註13)2017年「Me Too」運動再度引發女性憤怒歷史的討論,但仍未真正改變不對等的性別社會處境。2017年臺灣女作家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亦引發文字界與社會界注意。(註14)此「艾草之怒」式的創作心理陳述,在2017年之後,已快速成為一個過去的年度話題。「Me Too年代」之後,「不對等兩性關係」中的性關係,在自由、道德、法律的三層圍牆下,其實是口號愈正確,事件愈曖昧。
在藝術無關道德,甚至是一種自由、浪漫、人性自然的思維加持下,沉默的艾草之怒,與只敢附會口號而不能揭示內部狀態的圈內文化,其實有更複雜的人際總體關係。而另一種非身體的、屬於語言與態度的暴力,甚至來自同性之間的傾壓、競爭、構陷,其實也如看不見的病毒,成為日常可收受的社會性。「後米兔年代」的房思琪式的故事,與「性」或「性別」逐漸無關,而是社會結構與權力支配的精神政治問題了。
註1 這段被羅馬天主教和東正教承認為說教的偽經故事,是西方藝術裡常見的宗教題材。
註3 此相關資料,引自維基百科。
註4 依維基百科,「Me too」(我也是),是女星艾麗莎.米蘭諾(Alyssa Milano)等人2017年10月針對美國金牌製作人哈維.韋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侵多名女星醜聞發起的運動,呼籲所有曾遭受性侵犯女性挺身而出說出慘痛經歷,並在社交媒體貼文附上標籤,藉此喚起社會關注。
註5 相關情節根據1997年傳記電影「Artemisia」。阿涅斯.梅勒(AgnèsMerlet)執導,瓦倫蒂娜.塞維(Valentina Cervi)和米歇爾.塞羅(Michel Serrault)主演。
註6 阿特米西亞的《蘇珊娜和老人》,現存於南德的Schloss Weißenstein, Pommersfelden。
註7 這幅畫的創作日期之質疑,始於1845年約瑟夫.海勒(Joesph Heller)的「Pommersfelden」收藏指南。1970年進行X光檢查,確認這幅畫上的日期是1610年。參見Keith Christiansen & Judith Mann, Orazio and Artemesia Gentileschi, New York: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01.
註8 參見註7。
註9 有關《泰摩克利殺死強姦者》的畫作,有Léon Davent於1541-1545年的版畫 ,1615年Domenichino的《Timoclea before Alexander the Great》(現存羅浮宮)等。
註10 凱瑟琳.吉爾(Kathleen Gilje)從紐約城市學院獲得文學學士後,於1966年至1968年間,曾是羅馬古董畫家兼修復師安東尼奧·德馬塔(Antonio deMata)的徒弟。1968年至1972年又在那不勒斯的卡波迪蒙特博物館實習繼續學徒,並研習音樂。其著名創作手法是挪用古代大師繪畫,再賦予當代觀點。
註11 參見the history of female anger。
註12 參見Ariela Gittlen, A brief history of female rage in art.
註13 參見麗貝卡.特賴斯特(Rebecca Traister),《善與惡:女人憤怒的革命力量》(Good and Mad: The Revolutionary Power of Women's Anger),2018
註14 此事件相關報導與討論,可參閱「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維基百科與相關連結。
高千惠(Kao Chien-Hui)( 95篇 )追蹤作者
藝術教學者、藝術文化書寫者、客座策展人。研究領域為現代藝術史、藝術社會學、文化批評、創作理論與實踐、藝術評論與思潮、東亞現(當)代藝術、水墨發展、視覺文化與物質文化研究。 著有:《當代文化藝術澀相》、《百年世界美術圖象》、《當代藝術思路之旅》、《藝種不原始:當代華人藝術跨域閱讀》、《移動的地平線-文藝烏托邦簡史》、《藝術,以XX之名》、《發燒的雙年展-政治、美學、機制的代言》、《風火林泉-當代亞洲藝術專題研究》、《第三翅膀:藝術觀念及其不滿》、《詮釋之外-藝評社會與近當代前衛運動》、《不沉默的字-藝評書寫與其生產語境》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