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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場五年啟示:翻桌容易、做事難的藝術家自營工作室,到底留下什麼?

空場五年啟示:翻桌容易、做事難的藝術家自營工作室,到底留下什麼?

會產生這個台灣唯一以「藝術家工作室」為主軸的藝術營運空間,「空場」當初是何種需求下產生?兩年前就耳聞空場成員談及房東將不續租的消息,目前更已經進一步確定今年底房東將不續租,空場現址即將熄燈。空場也於日前舉辦最後一場對外活動「竊欲場.空場一場空」,包含讀劇、舞踏與Open Studio等藝術形式,來與現址告別。空場的下一步該怎麼走?
來到空場四樓辦公室,初冬的陽光從窗隙間撒落在工作桌上,空場現任負責人黃偉倫(Frank),掩不住才剛結束「草率季」撤展工作的疲憊感,慵懶地拿起咖啡坐下;一旁明明也跟著活動忙完一輪的空場現任總監郭奕臣,卻仍精神奕奕地接受訪談,郭奕臣形容他和黃偉倫的搭檔是「冷與熱」,「我總是很衝,Frank會提醒我冷靜些,有時候他太冷靜,我就幫他點一些火。」第三年的「草率季」在專業藝術社群與大眾文青觀眾都累積了口碑,郭奕臣形容是「做深度也做廣度」,更能夠從中識別出空場核心藝術成員的企劃能力,而這一切要從空場的五年前談起。
「爆力的香蕉」大胃王比賽。(空場提供)
+1,是因為嗅到一些有別於當時模式的新可能
會產生這個台灣唯一以「藝術家工作室」為主軸的藝術營運空間,「空場」當初是何種需求下產生?黃偉倫回憶起2013年前後先有藏家尋覓到空間現址,便邀請藝術家來評估這個空間的可利用性,當時包括朱駿騰、吳季璁、陳敬元等藝術家都有來探訪過。當時每位藝術家都有工作室的需求,但無法想像在如此的空間尺幅下和工作室聚落的聚集之間,具體會累積出什麼。當時僅有立柱結構的空曠廠房,在廖建忠協助格局規畫並進行隔間後,從招商到進駐,空場成員數度變動。
空場成立初期由朱駿騰(右)擔任首任負責人、王璽安(左)擔任營運總監。(空場提供)
而正式營運後,初期由朱駿騰擔任首任負責人、王璽安擔任營運總監,當時多數藝術家面對合約、空間營運的經驗都是從零開始累積,成員的溝通也有許多磨合和爭執,郭奕臣回憶空場剛開始的幾年,「幾乎常常都要處理爭端,藝術家的毛原本就很多,又都密集聚在這裡,大家對於未來的想像不同時,很難不產生衝突。」原本只是一個單純承租者的郭奕臣也回憶當初為何願意「+1」,常常有國際駐村經驗的他發現:「空場有不輸紐約藝術家工作室的條件,我想大家都是聞到一些新的可能才加入這個空間,也許我們都在試試看台灣藝術產業的環境,有沒有能量能跨出與執行這個想像。」的確,空場形式設定的確是項創舉,當時台灣並沒有一個以藝術家工作室為主體,搭配藝術家能自由運用的展覽空間,並有駐村交流等複合性、甚至藝術家創作需求一條龍的空間設定。
走過爆發的起點與陣痛期
回憶起空場2014年第一檔正式展覽,即是藝術家成員有感太陽花學運中「大腸花論壇」的反芻,觀察學運間民眾的情緒所衍生的創造性:包括自製的宣傳標語、圖像、海報、網路的kuso影片和論壇等。希望藉由展覽形式討論這樣具有想像力的生產,展覽活動有著藝術家式的跳躍思考與無厘頭,包括公民卡拉OK、大胃王比賽以及極限職業摔角等。郭奕臣當時和藝術家成員們一起在空場的露台看摔角比賽,深刻地感受到這就是空場要發展的展覽方向,「以前要展覽都要去申請場地,現在我們有什麼想法就直接做,不用寫一大堆企劃書,或是顧忌很多遊戲規則。」當時成員與房東互動仍良好,樂於贊助他們空間使用。
但隨著興辦活動的情緒高漲過後,開始有成員間因為理念不合互相放話,矛盾慢慢產生,也影響其他成員的參與情緒,這是空場經營第一年的低潮與陣痛期,2015年隔年唯一的活動只剩下一場例行的「Open Studio」。
2014年空場「Open Studio」活動開放藝術家工作室。(空場提供)
賑災義賣.台語藝評.草率祭:藝術家主導的策劃力
而又重新連結成員的契機,卻是因為2016年美濃大地震對台南造成重大災情。當時台南的古蹟受到重創,郭奕臣當時就與黃偉倫討論,是否能以「空場」的名義做些什麼,而後與成員討論發起了「UP26 震在藝起.賑災義賣會」活動,號召藝術界響應捐作品義賣,所得全數給「台南市政府社會局社會救助金專戶0206震災——指定古蹟與歷史建物重建修繕」。
在賑災義賣會前,多數的成員無力感很深,也是成員情緒最低迷的時候,黃偉倫回憶:「當時沒有人想管事,空場只剩下一個空殼,但賑災義賣活動又重燃大家的凝聚力,活動環節大家親力親為,也義務幫忙,最後活動募集到106件作品,最後甚至連謝德慶的作品都出現。」
空場主導的「UP26 震在藝起.賑災義賣會」台南市文化局捐贈儀式。(空場提供)
那年是空場的觸地反彈,為持續邁向新階段,當時成員開會決定負責人轉為由黃偉倫擔任,並邀請王咏琳擔任總監一職,賑災義賣會後成員有感空場對於社會層面付出的快速性、動能,空場能很直接、快速的反應,「我們不用經過審核,是一股自由的力量,這是我們的特殊之處。」有了王咏琳專業策展、行政統籌的視野加入,那一年空場的活動遍地開花,包括歷年最受矚目的一場「Open Studio」,以實驗展覽形式結合表演錄像的「貓飯派對」,和舉辦「台語藝評」親近社區鄰里等活動,年底更舉辦目前識別空場團隊的代表活動「草率季——Taipei Art Book Fair」。
那一年,空場實際建構起鮮明的活動調性,以及展現了最大的強項——策劃活動的能力,這是空場與現下策展公司的差異,活動的主體由藝術家來主導,並開放結合不同資源挹注與好的質變,和一般單純的藝術家工作室聚落不同,空場主動介入社會議題,展現藝術家回應的方式與可能。
2016年,在空場舉辦的第一屆「草率季」。(空場提供)
藝術家的特殊協作
與表演藝術團體的工作方式不同,視覺藝術領域的藝術家多數習慣獨立作業,這也構成以視覺藝術群體為主在共識與領導上的難度。郭奕臣也回憶從單純的空間使用,到領導空場成員方向心境上的改變,「領導藝術家你很難只用嘴巴喊喊口號,或是用頭銜壓他們,而是用創造的能力和未來的方向去說服創作者。」
空場五年下來,雖然成員間爭吵難免,但核心成員彼此都有默契,該誰上場就誰上場去扛,「我們工作模式沒有過於嚴謹的方法論,很常用藝術創作的遊戲性來面對活動執行。」特殊的協作方式,也讓空場能明顯有別於美術館、畫廊 和學校內的展演活動,它保有更多的實驗有機性,「這個實驗與開放性讓很多事情在這裡有了發生的可能。」這也是空場在現址最後的兩年,慢慢摸索出明確的方向。空場以藝術家工作室為主體,結合展覽空間,成員間創造的可能性與經驗是難以被複製的,這幾年空場有獨特的品牌效應,與激發創意畫上等號,承接許多展覽活動與企畫。
而這樣的創意能量也來自成員的組成非僅限於視覺藝術界,空場成員各種專業的混種交流狀態,也讓成員保持相互激發的可能,進而能夠跳出舒適圈的思考模式。郭奕臣回憶自己與林小杯的繪本創作《宇宙掉了一顆牙》,要不是加入空場就不會遇到小杯而產生這個合作,而後來「STUPIN藝術家工作室駐村平台」計畫,也是從藝術家工作室需求的再延伸與思考實踐。而執行「草率季」的黃偉倫,也因這幾年的策展累積,研究出許多展覽材料學的思考方式,「符合展覽個性與需要,但又能用最環保回收的方式循環利用,我們一直在研究最便宜,但是效果最好的方式。」當許多藝術家埋怨各種資源、環境的惡劣,但空場成員以藝術家為主體,思考怎麼在創造性的前提下,將產業的環節推向更好的位置。
空場不是─場空
兩年前就耳聞空場成員談及房東將不續租的消息,目前更已經進一步確定今年底房東將不續租,空場現址即將熄燈。空場也於日前舉辦最後一場對外活動「竊欲場.空場一場空」,包含讀劇、舞踏與Open Studio等藝術形式,來與現址告別。回憶起最末兩年與房東的互動,房東對於活動興辦、場地使用的細節越來越關注與管制,某些新規定讓成員慢慢出走,也讓負責營運的黃偉倫與郭奕臣坦言壓力不小,「我們同時要與房東協調、要找下一個空間和安撫大家情緒,更要回過頭管控成本、興辦活動。」而當時,在空場舉辦活動還要時刻擔心房東前來阻止,也讓他們下定決心與其辦活動辦得提心吊膽,還不如樂於將活動擴散到空場以外的場地。包括與鳳甲美術館共同舉辦的「Video on the Phone」展覽,或是近年將「草率季」移至松菸文創園區舉辦而廣受好評,空場現址便越趨單純化地做為工作室使用,但空場成員的策畫能力亦因此提高能見度。
與鳳甲美術館合辦的「Video on the Phone」展覽。(空場提供)
2018年,移師到松菸文創園區舉辦的第三屆「草率季」。(空場提供)
郭奕臣也在當中不斷回想空場這五年到底是怎麼走過來的,「空場創造從無到有的狀態,從一個廠房到成為藝術聚落,而我們離開後,『空場』又會變成『場空』,但我也思考那個『空』是什麼意義?要空與保持開放性才有人會加入、容納進來,因為是『空』的,大家有什麼想法就丟進來,才能長成現在的模樣,空場是一個容器,絕對不是一場『空』。」最後,他其實反而感謝房東,他們提供的限制反而刺激成員的想像,也讓空場的動能得以向外擴張,有其他靈活的可能性,雖然對於離開還是充滿惆悵,「但這樣想才不會那麼虐心啊。」
「竊欲場.空場一場空」現場絹印活動。(空場提供)
空場的下一步
其實成員都有心理準備現在的空場,不會永遠都在同一個場所,同時也積極整理這五年累積的活動資料,讓藝術產業有更多人能參考空場是如何組織這些內容,郭奕臣與黃偉倫的共識是「只要核心成員都在,空間再找就有了。」雖然目前收尾階段,面對瑣碎的事務會比較疲累,「但我們還是要思考怎麼收尾收得漂亮。」離開現址的聚落後,空場的核心成員表示會先承租臨時的辦公室,再繼續尋覓理想的聚落空間,目前仍希望續留北投,因為此處已經累經一定的藝術生態圈能量。面對舊的地點,郭奕臣也認為其實能實驗的也玩得差不多了,「是可以心滿意足的走了。」
五年下來,空場部分成員也經歷生涯的轉變,包括結婚、生子等的歷程,黃偉倫也定義這五年是他經驗關鍵的轉變,「空場就是我的學校,我從沒策展經驗,到開始跟每個藝術家溝通,練習策展的思考與技術,成員間的相處很像家人,而我沒事就盡量讓自己在這裡,這裡對我而言是很重樣的養分。」郭奕臣也評估空場可以衝的時間就是這十年,「我們都不是年輕藝術家了,不需要講場面話,我覺得空場提供了一種示範,當你覺得藝術家有可能為產業改變些什麼,或是我們看到有變好的可能,我們就是一起去創造,我想這是空場這五年所告訴大家的。」
空場的成員用行動而非自怨自艾,執行了藝術家除了作品以外的可能性與動能,「藝術家不要只會抱怨,這個環境從不缺抱怨,很多時候我們就是衝了,因為有彼此信任的夥伴,我們知道總會有人幫忙頂著,這也是最後為什麼我們凝聚在此的理由。」
2013年造訪空場,印象最深刻的是這裡幾乎重現了藝術學院的工作室場景,這裡保存了藝術家離開學院體系後對於人際間的緊密聯繫、社團情誼般的需求,更面向出社會後除了青春之外,我們能否真正做點什麼?在此,我看到夢想與現實可能的平衡方式,這五年來空場的確向這個藝術生態說了些什麼,也證明了些什麼。
「爆力的香蕉」卡拉OK比賽。(空場提供)
張玉音(Yu-Yin Chang)( 341篇 )

現為恆成紙業內容品牌野点(nodate)總監,從藝文網路媒體再度回返紙質與內容生產的實驗。熟悉台灣藝文生態產業結構,並關注跨文化圈的共通困境,致力編輯感官內容的閱讀體驗。近期埋首爬梳台灣刺青產業歷史,前中年的興趣是步行、茶道和花藝。
策畫專題〈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曾獲金鼎獎專題報導獎。曾任「典藏ARTouch」總編輯、Podcast節目「ARTbience藝術環境音」製作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