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閱讀
花團錦簇春迎燕,清初丁亮先花鳥版畫

花團錦簇春迎燕,清初丁亮先花鳥版畫

冬梅謝了,春櫻開了。春天的氣息也在古時年畫中。晚明時候,出版蓬勃,一時之間百花齊放,書出得多的不得了,戲曲小說插圖中,各類圖錄畫譜裡,五花八門的新花樣層出不窮,印刷技術也推陳出新。然而在這最最高潮的一刻,卻是改了朝換了代,有清一朝甫大統天下就對文字實施極嚴格的控制。
冬梅剛剛才謝了,春櫻悄悄探出頭來,正是臘轉春回。而親愛的讀者您可知道,這春消息也出現在古時年畫裡?
晚明時候,出版蓬勃,一時之間百花齊放,書出得多的不得了,戲曲小說插圖中,各類圖錄畫譜裡,五花八門的新花樣層出不窮,印刷技術也推陳出新。然而在這最最高潮的一刻,卻是改了朝換了代,有清一朝甫大統天下就對文字實施極嚴格的控制,就是「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雅句也會遭來殺身之禍,往昔自由出版不再可能,上天關了書籍這扇門,也打開了年畫這扇窗。
蘇州就是繼起之地,從清初到太平天國之亂火燒吳地前,演繹出大清盛世最華美好看的年畫。需要提出的是當今雖泛稱年畫,但還有不少宜於四時裝堂飾壁者,也有描繪繁華姑蘇的城市圖呢。當中有一批約成於康熙末年、乾隆初年的花鳥版畫十分引人注目,它們大小相當,約莫29×36公分,有橫幅也有直幅,採用時下印刷的最高科技,彩色套印鮮麗迷人,技藝精湛到水墨渲染的漸層效果也可以照本宣科地印出,更別說花果還利用拱花技術,以紙的凹下凸起營造出浮雕效果。在此花果搖曳,蟲鳥飛舞間,有吉祥的新春賀喜,也有美好的生活祝願。
〈四季博古.春〉,英國大英博物館藏。(本刊資料室)
丁亮先其人與版畫現藏地
這批花鳥版畫,落款計有「姑蘇丁亮先製」、「亮先氏」、「丁應宗」、「應宗氏」與只寫下籍貫姓氏的「金閶丁氏」,由於版畫風格近似,題字也相仿,再加上姑蘇、金閶指的也同樣是蘇州,可能是同一人的名與字。然而不論是丁亮先、還是丁應宗都沒有在畫史上留下任何記錄。反倒是晚近研究視野推移,開始關注西洋傳教士的在華活動,丁亮先的名字也隨之浮出。雍正元年(1723)清廷開始嚴格禁絕天主教,大規模驅逐傳教士,即便如此傳教士仍在各地私下進行傳教活動,時有教案發生。根據張燁的研究,丁亮先便涉足乾隆十二年(1747)的王安多尼案與乾隆十九年(1754)的張若瑟案。丁氏於張若瑟案的自陳記錄在〈兩江總督鄂容安等奏報審擬西洋人張若瑟等傳教案並請飭令水路要道防範西洋人潛入內地摺〉附件〈抄錄張若瑟等人供詞〉中清楚表明:「小的是長洲人(按:蘇州別名),今年六十九歲了,是王安多尼案內舊犯。小的貨賣西洋畫。」對照韓琦增訂王秀民《中國印刷史》述及法藏文獻對丁亮先的記載,不僅如出一轍,更直指丁氏自己也印刷,看來教案裡的丁亮先便是創作花鳥版畫者。如此丁亮先的個人資料也明朗起來,其為蘇州人,天主教徒,生於康熙二十四年(1685),至少活動到乾隆十九年,既自印版畫,也賣西洋畫為生。
或許便出於丁亮先和西洋傳教士的接觸,其版畫傳到了歐洲。過去這批版畫以凱普菲爾(Kämpfer)版畫之名廣為人知,一般相信是由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德籍醫生恩格伯特.凱普菲爾(Engelbert Kämpfer,1651~1716)於1691~1692年間滯留長崎出島時收集而得。這是資料誤讀所造成的結果,其實是英國斯隆爵士(Sir Hans Sloane,1660~1753)的舊藏,其為內科醫師與植物學家,基於學術研究的興趣從世界各地購買版畫收藏,丁亮先版畫即為其中之一,現以英國大英博物館藏有29幅為最多,馮德堡(Christer von der Burg)所成立的歐洲木版畫基金會也有若干,類似的作品亦見於法國國立圖書館。
另一方面,丁亮先版畫則透過貿易出口到了日本。中日兩國自古以來就有密切的往來,日本雖自1633年開始鎖國,不過對外貿易並非全面禁止,中國與荷蘭仍可進出長崎。根據永積洋子翻譯荷蘭人留下的唐船輸入記錄,從1754年起至18、19世紀之交,日本大量輸入中國版畫,光1760年代這十年,就多達6萬件,也使得日本成為當今收藏康熙至嘉慶年間中國版畫最多的國家。直到近代,大阪大富豪兼大收藏家岡田伊三次郎(?~1930)於日本蒐羅了數百、甚至上千幅的中國版畫,為日本最有名的中國版畫收藏家,其身後藏品雖然星散,大部分仍留存於日本,其中位於廣島的海杜美術館(原名王舍城寶物美術館)便收藏了包含丁亮先版畫在內的不少作品,可謂日本的中國版畫收藏重鎮。至於中國本地,或出於年畫招貼的性質,或毀於戰火,這個時間段的版畫是一幅也沒有了。
丁亮先版畫
回到作品本身,這批版畫過去常常被視為一整套加以觀察,著重點不外乎其與早先刊行於南京、廣受歡迎的《芥子園畫傳》(初集1679年,二、三集1701年)十分近似,或者僅籠統地將其歸為吉祥畫。只停留在此層面可萬萬看不到丁氏的個人特色,其實這些版畫名堂可多了,組別也有好幾組。
臘轉春回,賀新年
首先是四幅喜洋洋的花鳥圖,為直幅,幅幅都有著成雙鳥兒與兩種新春花卉,左上或右上題四字的吉祥話,計有「臘轉春回」、「喜上眉梢」與「揚眉得意」,落款「姑蘇丁亮先製」。
以〈喜上眉梢〉來說,果然梅稍上就是兩隻喜鵲,煞是直白。畫面中梅樹順著對角線由右下角延展,及至中段樹枝一分為二成Y字型各自開展,幹上是樹皮層層,深顏色的枝幹襯得白中帶青的梅花益發芳馥,而後方的櫻花也探出頭來,淺色枝幹粉嫩花,帶來一片春意;枝頭兩隻喜鵲搶眼得很,或張著嘴蹲著身尾巴翹得老高,或展著翅回首而鳴,彷彿聽得到牠們的歡騰喧鬧,描繪上細節也很多,鳥羽細密分明外,喜鵲也黑得很有層次,鳥首烏黑,頸子、翅膀中灰,身子與尾巴交接處又帶著淺灰色,很是工致。
〈喜上眉梢〉,日本海杜美術館藏。(本刊資料室)
又如〈臘轉春回〉,正是迎春十分,入目一片討喜模樣,那桃樹蜿蜒騰娜,曲盡其妙,細部樹皮粗糙的質感也透過經營紋理、色塊充分地展現出來,其上桃花怒放,花瓣紅豔,花蕊黃嫩;一旁芍藥也不甘示弱地張揚風姿,花莖迎風搖曳彎曲成S型,起皺的的花瓣往四方開展,沒有輪廓線的那朵還施以拱花,更是注目焦點。兩隻鳥兒皆以側面亭亭而立,一隻抬頭望著桃花,一隻低首看向芍藥,上揚的嘴角彷彿陶醉在春光裡,牠們的鳥羽刻劃細密,一根根地挨在一起,顏色也豐富極了,除了從鳥首至尾端的灰色,翅膀上羽毛空隙的藍色,嘴喙、眼睛、腹部也敷上了漸層的橘黃色。由此可知,這群作品表達直白、講究裝飾性、細膩精工外,以大量的紅色、粉色,與亟具展示性的花木為特色,再加上四字的討喜題目,用於新春的可能性還真不小。
〈臘轉春回〉,英國大英博物館藏。(本刊資料室)
若將〈臘轉春回〉對比《芥子園畫傳》中構圖相近的〈上苑繁英〉更是明顯。〈上苑繁英〉的桃枝以沒骨法畫就,自右上而左下延展,幾叢葉子穿插其間,各有向背顏色豐富,而枝上兀自掛著纍纍果實,黃裡透紅;鳥兒一隻直立著身子,悄然回首,另一隻雙足緊抓枝條,矮下身子直有往前衝的態勢,眼巴巴盯著面前的桃子,而兩鳥一側面、一斜側面的不同角度也帶出了三維空間感,更添自然生動,此外鳥羽以或粗或細的墨線勾勒,並沿著鳥首、背至尾敷上濃淡漸次的灰色,略帶寫意瀟灑;最後圖文相照,從鮮嫩欲滴的桃子到望桃垂涎的鳥,可知側重描寫後半句「董林香實淡霞紅」,兩重堆疊的手法也使圖文關係韻味更深。比起著重寫意瀟灑,盎然生趣與有層次說故事手法的《芥子園畫傳》,丁亮先走出了自己的路,一條更通俗,更繽紛的道路。
《芥子園畫傳》〈上苑繁英〉,北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本刊資料室)
◆四季博古,年年好
同樣四幅一組、熱鬧喜人的還有〈四季博古〉與〈四季花籃〉。〈四季博古〉亦為直幅,畫面滿滿是各種吉祥,組成方式也有格式可循,主角是大瓶花,春夏秋冬依序是牡丹、石榴花與萱草、菊花、白梅與山茶,斜對角是一盆匹配的小花果,周圍不可少的是香爐、卷軸紙筆,其他或穿插紅珊瑚、金如意、葫蘆瓶等。文房用具加上琳瑯滿目的賞玩物品,頗像是文房清供,至於詩句則題在畫面左或右方,七言兩句,款署「亮先氏書」、「亮先氏題」、「亮先氏書并題」。
如春季,大瓶插牡丹,大朵大朵的花紅得透亮,往上昂揚,左右開展,拱花壓印出花脈更是飛動如生,彷彿要破紙而出,照應對角線上竹編花籃裡的水仙、山茶,是否蘊含著臘轉春回的意味?之中,青銅香爐帶著可愛的獸面站在奇木製成的檯子上,散發著洪福齊天的紅蝠與翔雲般的香煙,再右則是另一個鴨香爐,畫幅左側題「折來金屋爭奇艷,一種天香富貴宜」,歌頌富貴牡丹花,洋溢富貴氣息。冬季一幅,大瓶之中山茶鮮紅,梅枝妖嬈,白梅一樣泛點青,點明隆冬時分,斜前方常青蕉葉上壓著小碟陳設象徵多子的紅石榴,一旁竹製的筆筒一面是竹枝圖案,一面是林逋著名的詠梅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插著三兩管筆與卷軸,周圍則是三足香爐與花瓣型漆盒,右上題「春生寒谷猶含雪,香透疏簾影自知」,竟是又一次地詠梅。總地說來,除了裝飾性、紅色與妍美花木等丁亮先不敗特色,〈四季博古〉窮盡富貴的想像,加入許許多至今仍有留存的高檔器物,並賦予異常斑斕的色彩,在一片繽紛中帶來豐富的物質饗宴,加入從詠花詩句到滿目琳瑯,盡是好寓意。
〈四季博古.冬〉,日本海杜美術館藏。(本刊資料室)
還記得方才博古圖裡的花籃嗎?在〈四季花籃〉它可是自己當主角。其為橫幅,春天有牡丹、櫻花,夏天是荷花、百合與石榴,秋天為芙蓉與菊花,冬天則山茶、水仙等,插在各式的漂亮花籃裡,或圓或方均以竹藤編就,並有一個綁著飄帶的花樣提樑,畫面左或右題七言兩句,落款「金閶丁氏寫」、「丁亮先製」、「應宗氏」與「丁應宗」。〈四季花籃〉也詠花,走得卻是精巧路線,花朵漸層豐富外,竹籃雕鏤之細膩,分色之準確,直是嘆為觀止。以夏景為例,單就花朵果實部分,不只主要的荷花從淺紅層層印到深紅,次要的百合、石榴也不馬虎,前者套有黃、橘、橘紅,後者又多了綠色;編織複雜的竹籃也是大功夫,竹籃輪廓極細,色塊也極小。整幅圖,荷花百合「和合」,石榴「多產」,籃上錢紋也「富貴」,而詩句有言「蓮花蓬葉滿籃筐,幾朵嬌姿嫩六郎」,六郎就是荷花,形容荷花之美,也有滿載的好意涵。
〈四季花籃.夏〉,日本海杜美術館藏。(本刊資料室)
類似的作品還有不明作者的水果圖,現存三圖,這些果物也有季節之別,春天枇杷、桃子,夏天蓮蓬,秋天石榴、蘋果,一律盛裝於瓷盤、擺放在類似漆器或木作的腳架上,顏色討喜寓意佳。這類四季圖,兆頭一般好,或許用於新年或四季裝潢吧。
〈水果圖.秋〉,日本海杜美術館。(本刊資料室)
◆詠花頌果,好祝福好情調
最後一組作品是一系列的橫幅花鳥草蟲,依目前調查約有15種不同的圖繪,詩多為七言兩句,款「亮先氏」、「應宗」、「應宗氏」。在此前述丁亮先的種種特色依然,吉祥依然,又別具詩情畫意。
〈白色如皎玉〉,伴著紅豔的海棠,玉蘭吐露芬芳,兩隻蜜蜂也聞香而來,玉蘭、海棠是「玉堂富貴」,蜂與「封」同音,寓意封侯,多數的圖錄、文章皆理解為吉祥畫,瀧本弘之提醒,這是現代鑑賞的謬誤,花鳥畫可有豐富的意涵。的確,此幅很富詩意,若淡黃又微綠的玉蘭以沒骨畫出,不設輪廓、以拱花堆砌出花瓣顯得輕靈,而丁亮先擅長的熱鬧紅色襯得玉蘭更寧靜,抽象的香則因蜜蜂具象起來,與詩句「白色如皎玉,香氣勝幽蘭」扣得緊緊,抓住文字與氛圍。〈情相傍歲寒枝〉亦然,畫的是歲寒三友松竹梅,典故之嫻熟不言自明,丁氏巧妙安排主副,勁健的蒼松如龍爪伸出,前後是追隨它的友朋,雙色梅僅追在後,竹次之,彼此枝枒穿梭,陪伴得巧。相對前述四幅一組的歡騰作品,這批花鳥草蟲搭配詠花頌果的詩句,性質更接近《芥子園畫傳》,然吉祥與紅色,當然還是多得多了。
〈情相傍歲寒枝〉,英國大英博物館藏。(本刊資料室)
木版有可一刷再刷的特性,根據現存丁亮先版畫的印刷情況判斷,它們曾被大量印製,並延續了相當的時間,此外還有翻刻,以現代用語來說就是盜版翻印,有品質良好者,如海杜美術館藏有一幅與〈四季花籃.秋〉十分近似者,更多是落差很大者,如奧地利私人藏〈荊山玉作團團影〉。考量當時各地的製作技術,品質良好者仍最有可能是蘇州地方的產品,較差者情況則比較不明朗,它們在什麼樣的情況被製作出來,有著哪些故事,還待更多探索。不論如何,丁亮先版畫,花團錦簇道恭喜,今朝仍然魅力十足。
〈荊山玉作團團影〉,英國大英博物館藏。(本刊資料室)
●參考資料與延伸閱讀:
王正華〈乾隆蘇州城市圖像:政治權力、文化消費與地景塑造〉,《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5年12月,頁115~183。
黃韻〈我真想成為馮德堡的收藏品─探訪「歐洲木版畫基金會」頂級藏品〉,《典藏.古美術》,2010年5月,頁156~163。
張燁《洋風姑蘇版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
高雲龍〈論日本王舍城美術寶物館藏姑蘇版花卉圖〉,《藝術評論》,2007年12月,頁98~101。
瀧本弘之〈蘇州版畫概論〉,收錄於喜多祐士等《蘇州版画:中年画の源流》,東京:駸駸堂,1992,頁135~144。
瀧本弘之〈近現代日本的中國民間版畫研究史及諸問題〉,收錄於三山陵編《中國木版年畫集成.日本藏品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
大英博物館官方網站:http://www.britishmuseum.org/
鄭婷婷( 9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