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有關武漢肺炎的話題幾乎全面佔據著新聞媒體版面,但澳洲原住民族藝術家的能量創造,多少還是奪回了若干發言空間。透過視覺藝術重寫歷史,是澳洲原住民族面對殖民政治持續的文化抗爭手段。而澳洲原住民族視覺藝術最引人注意的特點之一,就是在題材上不時針對殖民政治提出的尖銳質詢。
質詢殖民治理
在距離南澳州首府阿得雷德(Adelaide)300多公里,僅一萬多人口的奧古斯塔港(Port Augusta),鎮上市容本來乏善可陣,人們通常僅駕車路過,少有人會特地逗留。但是藉由當地原住民族藝術團體 Wulla Designs的三位藝術家Leah Brown、Jasmine Brown和Candace Taylor的創意,在一條曝露於公路旁的輸水管上,完成一幅連綿30公尺的壁畫,當地終於擁有引人注目的景觀。
他們所採用的點畫(dot painting)技法,一方面是再現大地萬物,同時更是傳統召喚祖靈的象徵。他們同時動員社區居民,按照原住民族見證生存價值的古老做法,紛紛在水管上留下掌印。
這幅《地海相遇》(When Land Meets The Sea,2020),既是無數點石成金的公共藝術作品之一;同時不容忽視的是:將一幅連繋著祖靈、大自然和人類生命的畫面,覆蓋著由殖民政府布置橫躺於路上的輸水管。箇中反差,折射出某種「原住民精神價值」vs「殖民者物質治理」彼此互異的取向。
奧古斯塔港原住民族藝術團體 Wulla Designs的三位藝術家Leah Brown、Jasmine Brown和Candace Taylor推出作品《地海相遇》,將一幅連繋著祖靈、大自然和人類生命的畫面,覆蓋著由殖民政府布置橫躺於路上的輸水管——箇中反差,折射出某種「原住民精神價值」vs「殖民者物質治理」彼此互異的追求取向。(攝影/ Leah Brown)
藝術家串聯居民製作這幅《地海相遇》,是今年「和解週」(Reconciliation Week)的眾多活動之一——澳洲每年5月底至6月初,從民間社區到各級政府單位,都會舉行歷時一星期的「和解週」活動。用意是要反省過往原住民族曾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同時承認原住民族是開啟澳洲文明的歷史地位。
每逢「和解週」期間,相關創作、展覽、演講、媒報體報導湧現,總會激起一輪針對澳洲殖民經驗的熱烈討論。而今年剛好遇上武漢肺炎疫情,同時適逢庫克船長(Captain Cook,全名James Cook)登陸澳洲250周年,有關殖民政治功過的爭辯,又比往年更為熱烈。其中,更有原住民藝術家嘗試利用作品,要對澳洲的歷史進行重寫。
古今疫情
據澳洲廣播公司(ABC)報導指出,18世紀隨著英國殖民艦隊來到雪梨後,由於澳洲原住民族族人體內缺少外來傳染病抗體,導致雪梨附近大約90%原住民族人口死亡。
面對今天武漢肺炎疫情,澳洲維多利亞州(Victoria)首席衛生官范迪曼(Annaliese van Diemen)於4月29日發表推文:「外地入侵者突然到來,大批民眾死亡,造成恐慌;為了保全性命,民眾被迫做出重大犧牲,徹底改變原有生活方式。是新型冠状病毒(COVID-19)來襲還是1770年的庫克船長還魂? 」
庫克船長所開啟殖民政治被拿來與武漢肺炎疫情相提並論,范迪曼的推文立即激起澳洲全國爭議;連總理莫里森(Scott Morrision)、內政部長杜登(Petter Dutton)還有眾右翼名嘴也加入論戰,要替庫克船長以至歐洲人殖民澳洲的正當性辯護到底。當然,這場檢視250年來殖民政治的論戰,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平息。
要理解為何殖民功過爭議在澳洲為何一直無解,得從庫克船長開始談起。庫克船長於1770年5月18日登陸雪梨伯塔尼灣(Botany Bay),宣佈澳洲為「無主之地」(terra nullius)。庫克船長的舉動,替英國佔領澳洲提供了國際法上的正當說詞。隨後1788年菲利普船長(Arthur Phillips)率領第一艦隊,押解700多名囚犯抵達雪梨,成為首批殖民者。1789年,雪梨爆發澳洲有史以來第一場天花疫情。
今天澳洲政府無法迴避的是,早在庫克船長片面宣告澳洲為「無主之地」以前,澳洲原住民族族人已在當地生活至少四萬年。雖然殖民統治已是既成的事實,但「無主之地」的說法,連帶庫克船長和殖民政治的正當性,難免持續受到質疑。
今年適逢庫克船長(Captain Cook)開啟殖民政治250周年,澳洲政府推出的紀念活動計畫,又再激起一番爭議——澳洲政府為了紀念庫克船長的功績,特地撥出澳幣670萬元(約新台幣1億3400萬元)經費,資助一艘仿製當年庫克船長所駕駛的皇家海軍「奮進號」(HMS Endeavour)帆船,預計讓它航行圍繞澳洲一圈。
雖然「奮進號」仿製船的出航計畫因為疫情而暫緩,但計畫本身就足以引發爭論;因為,史上第一位參與駕駛「奮進號」圍繞澳洲的澳洲人,根本就不是庫克船長,而是一名原住民族族人班加利(Bungaree)。不少人批評,澳洲政府不應該對此混淆視聽。
來自顧林凱族族的班加利,被指是最早出現在史料上的「澳洲人」。他和佛林德茲的合作下,成功駕駛「奮進號」帆船圍繞澳洲航行一周。時至今日,庫克船長和佛林德茲等人,在澳洲已經是家喻戶曉;但大多數卻未曾聽過班加利的事蹟。圖為停泊在雪梨的 「奮進號」仿製船。(攝影/丘德真)
班加利——史上首位「澳洲人」
來自顧林凱族(Kuringgai)族的班加利,被指是最早出現在史料上的「澳洲人」(Australian)。他和佛林德茲(Matthew Flinders)的合作下,成功駕駛「奮進號」圍繞澳洲航行一周。時至今日,庫克船長和佛林德茲等人,在澳洲已經是家喻戶曉;但大多數卻未曾聽過班加利的事蹟。
不少原住民族藝術家已意識到,透過作品重述殖民經驗,是具有迫切時代意義的創作進路。其中,來自邦加隆族人(Bundjalung)的藝術家兼策展人孟丹(Djon Mundine)在接受筆者訪問時指出,藝術作品是建構歷史的工具,同時是爭奪發言權的競逐場域;他舉例指出,在澳洲各大城市的街道上,歐裔歷史人物雕像隨處可見,但原住民族族人的雕像卻是少之又少——固然是歐裔中心觀點壟斷歷史論述的結果,同時也持續鞏固歐裔中心觀點的論述優勢。
孟丹解釋,在雪梨市中心精華地段裡,可以看到和「奮進號」有關的人物雕像,分別有海德公園(Hyde Park)西北角的庫克船長、新南威爾斯州(NSW)州立圖書館外的佛林德茲,甚至還有佛林德茲在「奮進號」飼養的貓「催姆」(Trim);但偏偏,在全澳洲未見有任何城鎮豎立班加利的雕像。如是看來,原住民族在殖民者心中所佔地位之低,可能連貓都不如。
班加利當年替殖民者效力,英國人遂按照過往他們在蘇格蘭委任當地氏族領導人替殖民者服務的做法,將班加利稱為「王」並且封賜農地。由於班加利的政治取向,他遂成為了原住民族與殖民勢力周旋牽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代表人物。(Public domain)
重寫歷史靠藝術
「我們很熟悉庫克船長這號人物,還有他船上的船員。而此後的250年,原住民族並不被視為是有智慧的人類,而被視為次等人。」孟丹解釋,正因為如此讓他感受到,重寫歷史是極其迫切的工作。
孟丹透過莫斯曼市立藝術館(Mosman Art Gallery)推出一系列關於班加利生平的錄像藝術作品《班加利農場》(Bungaree's Farm),並在網上開放流覽;一方面補償班加利在公共寫實藝術場域上缺席的遺憾,同時更是要在庫克船長登陸澳洲250周年的此刻,以原住民觀點重述這段歷史。
孟丹提到,作品之所以名為《班加利農場》,是因為當時班加利替殖民者效力,英國人遂按照過往他們在蘇格蘭委任當地氏族領導人替殖民者服務的做法,將班加利稱為「王」(King),並且封賜農地。由於班加利的政治取向,他遂成為了原住民族與殖民勢力周旋牽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代表人物。
而莫斯曼市立藝術館的位置,正是在那片農地的範圍內。《班加利農場》本來是五年前於莫斯曼市立藝術館推出的一檔展覽;其中的錄像裝置內容,今年特別被放到網路上開放流覽,試圖填補庫克船長以來澳洲殖民歷史書寫的缺口。
錄像內容的重點之一,是有多名原住民族藝術家輪流穿上19世紀英式殖民者/航海家制服,面對鏡頭宣稱「我是班加利」,突顯《班加利農場》的身分政治話題。孟丹指出,作品之所以如此操作,是要回應殖民主義慣用的「命名」政治邏輯。
莫斯曼市立藝術館將一系列關於班加利生平的錄像藝術作品《班加利農場》放到網上開放流覽;一方面補償班加利在公共寫實藝術場域上缺席的遺憾,同時更是要在庫克船長登陸澳洲250周年的此刻,以原住民觀點重述這段歷史。(Djon Mundine提供)
孟丹解釋,殖民主義的「命名」政治的典型,在《魯賓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Daniel Defoe,1719)故事中就有清楚的例子;魯賓遜流落荒島,在發現島上原住民族族人之後,魯賓遜奴化對方的第一個手段,就是替對方「命名」。
孟丹強調,將《魯賓遜漂流記》對照歷史現實,他發現歐洲殖民者與澳洲原住民族之間的不對等關係,恰恰好就是從殖民者的「命名」權力開始的。
回顧歷史,庫克船長在雪梨登陸後最具決定性的舉動,就是將當地稱為「無主之地」——這是當時英國政府「合法」佔據澳洲的最有力依據。隨後,與班加利一同航行環繞澳洲的佛林德茲又將當地命名為「澳洲」(Australia),無非是要填補了西歐洲人數百年來假定存在,但始終遍尋不著的「南方大陸」(Terra Australis)的認知缺憾,同時一石二鳥地將澳洲納入西方文化脈絡當中。
正是「命名」權力讓澳洲原住民族難以擺脫殖民的枷鎖,因此針對歷史進行重寫、重述和重新詮釋,就成了抗衡殖民政治的必由之路。孟丹利用視覺藝術,試圖帶出具有原住民族觀點的文化論述;他說:「一如我所有的展覽,我致力構造一個三度空間的原住民族藝術家社群,持續提醒澳洲社會,讓大家明白我們原住民族族人是有智慧的、是成熟的人類。」
孟丹回顧歷史,指庫克船長在登陸後最具決定性的舉動,就是將當地稱為「無主之地」;隨後,與佛林德茲又將當地命名為「澳洲」(Australia),既填補了西歐洲人尋不著傳說虛構「南方大陸」的認知缺憾,同時順勢將澳洲納入西方文化脈絡當中——如是者,正是「命名」權力讓澳洲難以擺脫殖民的枷鎖。因此, 孟丹利用視覺藝術重寫歷史,提出抗衡殖民命名政治的原住民族論述。(攝影/丘德真)
註1 藝術家兼策展人孟丹訪談內容,擴寫自:丘德真,〈澳洲原住民藝術家發聲 疫情下重看英國殖民史〉,《中央社》,2020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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