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頌揚自我,謳歌自我,
我存在的姿態並無異於你。
因為每一屬於我的原子,同屬於你。」
──惠特曼(Walt Whitman)〈自我之歌〉(Song of Myself)
美國藝術家Howard Fonda和臺灣排灣族藝術家伊誕.巴瓦瓦隆(Etan Pavavalung)的作品,在亞洲藝術中心的展覽空間內形塑一席特殊的對話:Howard以輕快卻縝密的線條、精心佈局的畫面來描繪自然;伊誕則藉由其標誌性的「紋砌刻畫」,勾勒百合、靈鳥以及眾生之間無所不在、永恆流淌的風。兩位藝術家此前互不相識,然而他們各自塑造的世界容納萬物卻享有共通的精神土壤。此次雙人展名為「共振」(Resonance),也恰如其分地指出他們的創作及文化根源之間,雖看似截然不同,但在共享的內核之上,經由創作者的內在敏感與美學手法,交互譜寫出和諧的樂章。
Howard Fonda:萬物同一的辯證
Howard於藝術與文學、歷史皆有深厚造詣,也在潛心創作的二十餘年間經歷一系列有機的繪畫風格演進,並非刻意為之,更多地是在不斷的打磨及自我對話之中形成。他早期的創作中,結合了塞.湯伯利(Cy Twombly)般塗寫線條的率性、生動的形象與近乎意識流而難以輕鬆攫住的內容。無論是描繪人物、植物、動物還是靜物,乃至文字、紋樣,甚至僅有或鬆散或密集的線條構成的畫面,還有些幾乎讓人難以確定是否為已完成的作品,畫面意義都讓位於繪畫本身的超驗與詩意。
約莫近十年來,Howard作品畫面逐漸生成為更整飭的構圖,與此同時,滿載於畫面、長短與色彩不一的整齊線條逐漸成為描繪對象的構成元素,這一現今其標誌性的繪畫語彚,最初是從繪畫手勢中的不安與不確定中延伸而出,進而逐漸演變為成熟而具個性的美學風格。
有趣的是,即便近十年來Howard的作品看起來畫面內容愈發豐富,人、事、物都愈發具體,他實則卻是在逐漸摒除多餘的訊息,藉此觸碰更為直接、更為純粹的東西,也即,之於人類而言更為本質、更為深沉的問題。最為明確的表現之一,是Howard繪畫的描繪對象,自近兩三年間從此前佔據多數的人物轉向動物,起因是他發覺人物肖像會在性別、人種等身分之間自然產生區別和包袱,那些曾經不斷透過描繪人物來觸及的課題,諸如共存、關係與互動,在轉向動物後,仍可達至同樣效果。他舉例,若描繪一同生活的兩隻雄性或雌性野鴨,同樣可以微妙的方式談論愛的寬廣意涵,避免偏見,也向具有不同價值觀的人傳遞出隱晦的訊息,同時也避免觀眾過於直接地對畫面內容進行解讀和判斷。
從中不難理解,Howard多年來在繪畫主題、形式間的不斷遊走和無差別指涉,與其有關平等、等價的世界觀之間,是互為表裡、交相辯證的關係。他在以確鑿而具體的線條、筆觸、色彩仔細描繪畫面的同時,也透過中性的、近乎科學圖鑑的風格與構圖,暗示萬物同一的思想。
Howard在近兩三年來的作品中大量描繪鳥類,這一選擇也非出自內容或意義上的意圖,而是其撿拾日常所見而得:疫情期間他常獨處於位於俄勒岡州波特蘭的工作室內,這是一個多雨、翠綠且豐美的地方,時常凝視窗外時,那片風景中來來去去的鳥兒便湧入畫面。無論他在作品中安放了多少不同物種,無論他是否仔細在作品標題或畫布背面標註那些物種的名字,那些入畫的生命,都與在任何尋常時刻飛入其工作室窗外視野中的鳥兒一般,其意義不在於個別物種本身。
這一脈絡在2022年Howard在亞洲藝術中心的首次個展「Singing the Body Electric」(我歌頌電流竄動的肉體)中便清晰可見;而此次與伊誕的雙人展「共振」中所展出的作品,更進一步發展對於空間更加深入而成熟的觀看,將動、植物置入更為「具象」的環境畫面中,也依舊維持物種的「匿名性」。他也在一些靜物為主的畫面中,納入17至18世紀東方繪畫中的構圖元素作為佈局的參照,在這過程中,身為外來者的Howard藉此打開通往新的文化理解之路,不同文化間的根本上的相似性與同一性,同樣蘊藏其間。
在這樣的進程中,抽象與具象之分對他而言便從來都不成問題,我們時常在他同一時期的作品中同時看到明顯可被歸類為二者之一的特徵,如今也更多地直接地透過任何具體或非具體的畫面內容來同時觸及繪畫中的抽象與具象問題。在這一層面上,Howard依舊針對平等與等價的課題,闢出獨到而深刻的談論角度。
伊誕.巴瓦瓦隆:變化中的流動與永續
來自屏東三地門鄉達瓦蘭部落的伊誕,此次作品分為平面與立體兩種類型,它們在展覽中製造出有機而流動的獨特氛圍。他常以代表性的「紋砌刻畫」手法描繪風中搖曳的百合、與環境共生的部落日常,具象徵意味的造型與線條表現,以雕刻刀穿行於木板上的軌跡,其美學與敘事中都富含文學性。
伊誕此次展出的新作以「靈鳥唱新詩」為重心,銜接部落的傳統與當代。古早的部落生活中,獵人狩獵前會藉由鳥的鳴叫或是飛行軌跡來分辨是否適合上山,以畫眉為典型的「靈鳥」象徵了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傳統部落生活,以及動物與人類可互相溝通的傳說時代。2009年毀滅性的「八八風災」後,伊誕所屬部落的族人從山地移居至平地,人與自然的古老連結逐漸變得疏遠甚至被切斷。伊誕在那之後開始發展「紋砌刻畫」的獨特創作手法,以詩意的畫面與反覆的刻與畫,丈量著與傳統的距離。
「紋砌」與排灣族語Vecik息息相關。Vecik泛指各種「紋路」,例如書寫的字跡、傳統服飾上的刺繡花樣、木雕刻紋,乃至排灣族傳統石板屋以薄石板堆砌而成的紋路等等。伊誕將這樣含義寬廣的詞彙置於創作的基礎上,讓屬於部落的古老文化與智慧成為自己創作不斷的精神之源。伊誕承襲pulima家族傳承而來的雕刻技法,也將「紋路」間蘊藏的自然美學觀念,與自己的環境意識深刻結合。他認為無論是繪畫還是雕刻,十多年前與現今樣貌都截然不同,但正如今日與昨日呼吸著不一樣的空氣,變化無所不在,也毋需哀歎,反而「靈鳥唱新詩」意味著旋律再度被吟唱,包含變化中的永續觀。
伊誕認為生活本身是每日的自我探索,也將創作的過程喻為旋律累積的過程,是逐漸累積、自我回應與自我重建的一種形式。創作更是將有關自己與環境、與族群的關係的反思,凝結為具體的造形方法,在種種線條刻畫的形象之間,生成詩意的百般樣貌。
同時展出的立體裝置作品,則代表另一種反思與抒情的形式,也回應了創作與實際生活的具體連結。2014年伊誕受邀到法國香檳區洛宏汀之家藝術中心駐村時開始立體作品的創作,對他而言,選材好似狩獵,石材、金屬之間會以何種方式妥善地結合,與受自然之神所庇佑的狩獵一般,來自人與自然共融合一的古老智慧。此次展出兩件具實用性、可坐可欣賞的裝置作品,以及一件名為「思想在走路」的垂直雕塑,後者以鐵件來勾勒出山之輪廓線條,再由鐵與石的結合來表現登山過程中前行與歇腳時刻的交替,拙樸而寓意深遠。無論是創作還是生活,不時的「停歇」處暗指反思與感悟的節奏,是感知與體驗自我與萬物關係的重要時刻。
Howard與伊誕:共振之下的殊途同歸
兩位藝術家的作品各自獨特,但卻明顯具有不同層面的對話性。伊誕的靈鳥與Howard筆下佇立枝頭的鳥製造出無聲的和弦;他們也都藉由不同媒材與手法創作的線條,來勾勒出種種可見與不可見的紋路。而更深層來看,他們分別在內容與形式上探索至萬物之間的普世真理。令人驚異的,他們是藉由截然不同的文化脈絡與造型語彚,在長時間的創作與生活打磨之下,達成這樣的殊途同歸。
Howard描繪不同類型內容的繪畫,包括靜物、肖像、文字等,它們之間並無實質區別,皆在思想的驅使下完成。藉由繪畫手法,他持續著內在化、本質化的旅程,針對種種形而上的大問題發出哲學性的詰問,哲學、文學以及文化史為其提供了洞察的方法。而在出身pulima世家的伊誕那裡,「藝術創造」的原初精神性來自手藝與族群文化的深刻連結,也根植於他力圖迴返的部落傳統智慧。
兩位藝術家分別以詩意的語言,對人類最為深刻的一些問題發出詰問,從不同路徑出發,朝向萬物深層的同一性洄遊。在那些殊途同歸的旅程中,人與人、人與萬物、與自然之間,彼此交織著種種互文關係,直至無有差別。而藝術家們始終都未遁入純然形而上的抽象往返,而是以詩意而具體的畫面,描繪著、歌詠著一路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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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振:Howard Fonda與伊誕.巴瓦瓦隆雙人展
展期|2024.01.06(六)-2024.03.03(日)
地點|亞洲藝術中心(台北市樂群三路128號1樓)
影像研究出身,關注藝術創作、展演機制範疇內的各方面生態,以及藝術與哲學、科學、社會學、神秘學等跨域連結議題。嗜以藝術為入口,踏上不斷開闢新視野的認知旅程。曾任Blouin Artinfo中文站資深編輯、《典藏•今藝術》資深採訪編輯、《典藏•今藝術&投資》總編輯,現任典藏雜誌社(《典藏•今藝術&投資》、典藏ARTouch)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