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觀陳俊宇過去以來的創作,以行為(Performance)為主。他通常將這樣的「表演」設定一段極長的時間,然後反覆地做「平淡且日常」身體動作。以長時間的體能與精神消耗,將自身的身體作為媒介,拓展觀者對於此一行為的感知,也在肉體崩潰與精神消散的演出中,消磨掉日常與生活的界線。
無法遁逃的、永遠赤裸的位置
「我這幾年對於自己的研究發現,對我來說(創作)就是把自己處於一個無法遁逃的、永遠赤裸的位置。這就是我的『行為藝術』,並不是具體做了什麼,無關行動,也無關其背後的田野或是脈絡,『它』就是當下。」
陳俊宇
陳俊宇對於「裸身」如此純粹身體樣貌的追求,可以從早期作品初見端倪。自19歲開始的《Calculation1》(2017),便是剝去衣裳,剃光所有毛髮,僅從事最低限度生存的——喝水與排尿。隨後的《當_被透視》(2017)、《1.5》(2018)以及2019年在藝術自由日獲得優選的《18000》,都是以赤裸的狀態嘗試碰觸身體的臨界點。其中,他在等待拆除的1.5樓演出《1.5》,在空氣不流通的空間、中暑的邊緣,試探身體與空間的關係;《18000》則是裸身坐上一疊高高堆起的紙,不停地撕碎那些紙張。
儘管之後的作品穿上了特別設計的服裝,「赤裸」也成為陳俊宇作品中的重要脈絡,不同於阿甘本(Giorgio Agamben)「赤裸人」(bare life)所討論的被剝奪政治權力狀態下的赤裸。他是主動剝除自己的社會樣貌與狀態,赤身裸體的碰撞社會規訓下的生活。特別是《ASTHMA》(2020),他在中正橋旁綠光河岸公園小丘上,面對中正橋定點原地四至五個小時的慢跑,並且透過放置於身體前方的麥克風與擴音設備放送慢跑時的喘氣聲,同時也因爲身體不斷運動而產生的疲勞與痛苦交纏,發出吶喊或是打嗝等聲響,垂死掙扎地展示「人類」最為純粹的生命狀態。
很存在主義的那種情色──狂喜與高潮
陳俊宇談他的赤裸與藝術密不可分:「我試圖讓自己處於一個這樣子(赤裸)的位置。而什麼有辦法能提供這個位置──那就是藝術,也就是表演的形式。這個形式、結構設計、歷史脈絡,慢慢形塑成一些技術條件,讓我可以去把自己放在這樣(赤裸)的位置。」對於這樣的狀態,他評價道:「非常情色。」
他認為這樣的情色,是一種欲望。像是喬治・巴塔耶(也翻譯為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所談論,對於生命至死方休的「情色」。透過肉體的迷離、出神、冥想的「內在體驗」,以情色、消耗與死亡所達到的神聖境界。(註1)誠如巴塔耶在《宗教理論》(Théorie de la religion)中所談的「狂暴且無條件的耗費」(註2),陳俊宇以瘋狂地以身體做出重複的勞動,祭獻肉身的能量在精神抽離、感官脫序之際,已接近瀕死狀態換取寧靜與狂喜。他形容那無底的深淵,可以看見的是時間跟永恆的通道。因為意識到身處於「向死」,而感到自身生命強烈的在場,激發內在對於生存的慾望與狂熱感受到「自我存在」,而達到某種「失序的狂歡」,追求他所謂「很存在主義式的那種『我』」。
行為演出中,不只是陳俊宇的演出很「情色」,連帶觀者的視線也是「情色」的。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曾深入探討影像、暴力與觀看者之間的複雜關係,她指出人們在觀看苦難或暴力影像的當下,有時可能並非完全基於同情或道德思考,而是混雜了一絲獵奇心理般病態的吸引力或愉悅。(註3)更超乎於影像,當觀眾在演出現場觀看陳俊宇受盡折磨、疲憊虛脫的肉體時,一方面感到恐懼和厭惡,另一方面卻又忍不住想要一窺究竟,期待他接下來到底會如何?
這樣的複雜的視線錯落在他身上時,成為了演出的關鍵──當觀者在場時,演出才算是成立。而陳俊宇也會在意識渙散之際思考:「我剛剛到底在幹嘛?我剛剛到底是為了誰而存在的一秒?」當陳俊宇去除日常生活與社會規範,瀕臨死亡之際所感受到的「我」,應是獨屬於他自身內在性的「我」,但又因為觀者目光所及而成為表演的「我」(即陳俊宇),兩者激烈對撞之下,新的問題再度產生:「當下因為反覆運動而呈現倦怠不堪的身體,也就是展現生存的生命本身,到底是演的還是真的?」
演還是不演,that’s a question.
陳俊宇在多達八年的演出中,感受到行為的關鍵在於「觀者的目光」。特別是因為漫長的演出並不會有觀者時時投來視線,因此疲勞的時候便會極度想休息,在停止間掙扎,但是又因為觀察者的到來,不得不重新提振精神,持續運動。他曾在身掛救生圈手抱雕塑頭像,呈現「當機」的作品《前戲/Show Intro》(2021)中自述:「長時間的展演以及重複運動一直是我的創作習慣,當代社會中,這樣的身體展現對我來說是一種順從的、想像的身體。看似費力的過程中,我自己倒認為那是種解脫。」因為對於他來說:「無論是那具緩進的身體又或是駐足的凝視,都可能都是我努力扮演當代藝術的結果罷了。」
並且在身體筋疲力竭後,真的感受到藝術的狂喜了嗎?陳俊宇如此回答:「我根本實在來不及開心,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麼。」
他在最接近真實的生存自我,卻因為演出而感到真實遠去。陳俊宇指出這就是他為什麼要堅持做行為藝術的原因,他試圖辯證其中真與假的「隨機」,因為自1950年代艾倫.卡普羅(Allan Kaprow)提出的「偶發藝術」直到今天早已70多年過去,表演藝術成為不在隨機的一種方法,偶發所帶來的隨機性,再也無法帶領人們拉近與真實的距離。他認為:「只有讓自己演到不能再演的時候,我才能願意稱之為『行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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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只有不能再演才能是行為藝術,所以陳俊宇決定要推翻之前「演出的陳俊宇」,他這次捨棄過往精心製作的服裝、展覽空間規劃以及視覺設計,甚至刻意壓縮規劃展覽的時間,強迫自己擺脫演出的那具身體,截斷重複修飾作品的可能,而純粹只做出最直接而真實的反應。在臺南絕對空間展出的「國王的新衣/Exhibitionist」中,「不演了!」反而成為他最大的口號,批判過去演出的陳俊宇,讓自己另一個層面地無所遁逃而赤裸。
有穿跟沒穿一樣的暴露狂──國王的新衣/Exhibitionist
展覽名稱「國王的新衣/Exhibitionist」便是切分為兩個路徑,再審批判過去「演出」的陳俊宇。其中的「國王的新衣」,來自於同名童話。遭受愚弄的國王穿上「凡是愚蠢的人都看不見」的衣裳,而周圍的人在恐懼作為「愚蠢的人」或是在國王權威的逼迫下,也只能假裝看見而附和,而唯有一童真的孩子指出「這件衣服」並不存在。陳俊宇對此評價道:「國王的新衣是很裸,但是穿上去,之後你會真正的赤裸。」審視過往演出,他必須扮演某種角色,擁有某種定位、形象,卻反而讓他感到羞恥的「赤裸」。不再是當初赤身裸體碰撞社會規訓下的「赤裸」,而是因為要剝除前者堆砌成成「演出的陳俊宇」而感到「赤裸」。
而展名的另一個部分「Exhibitionist」,則是帶有愛出風頭的人,或者是暴露狂之意。他反問自身:「為什麼會這麼執著於一直展現自己?」特別是在掏空自己、甚至逐漸感受不到「自我」的時候,為什麼依舊不停追逐赤裸?
展覽現場規劃為三個顏色的簾幕,由入口而進分別為亮黃色、橙橘色以及鮮紅色,區分為三個階段對應陳俊宇自身的創作脈絡。入口布幕的亮黃色是他極為執著的色彩,他以「尿液」作為創作的起始點,無論是第一個行為演出《Calculation1》中的喝水排尿,或者是其後於就在藝術空間發展出的《流量》,都是以尿液為主軸。而尿液也會隨著人的身體狀態改變,或是在時間的積累下沈澱、變色,因此布簾都刻意的拉長拖地,展現堆積的意象。
出拳、揮空,跟藝術打架
對於陳俊宇而言,追逐藝術的方法像是「打架」,是一種不斷掙扎的生命狀態,像是對著空氣揮拳,然後落空,不知道對著誰揮拳、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擊中。對於不同藝術家來說,探求的方法有不盡相同的感受,也許是「提問」、「乞求」、「像閃電般被擊中」,或者是「起乩」、「通靈」,但對於自嘲為暴躁脾氣的陳俊宇來說,這就是一場肉搏,像是對空氣出拳、吵架一般,在辯證中勝利,擊敗、擊中那個獨屬於他的藝術。在絕對空間展出的《跟藝術打架》(Art Fight)是陳俊宇多年以前,研究所時期在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地下美術館布展時候,被友人拍下的影像。畫面中他在布展完成的前一刻,徹底砸毀作品,宣洩情緒一般地摧毀一切。輕薄的平板,懸掛在絕對空間寫滿「Art Fight」的牆上,如同某種宣言一般,抵抗的不知何物、不見其貌的「藝術」。
不赤裸但真實的自己
展覽現場也展出一些針對陳俊宇生活的紀錄影像素材,這是他的朋友自2020年開始拍攝以他為主題的紀錄片,以導演的鏡頭將他人生的時刻記錄下來。陳俊宇向導演索取尚未剪輯的素材,嘗試以自己的角度拼湊自身的碎片,不完整的影像但連貫的聲響,反而透露出真誠,那些不因為瀕死而存在的陳俊宇,不赤裸但真實。回首一路以來的創作路徑,也讓他重新問自己:「是否還對藝術始終如一地真誠?」
而回顧對於藝術的熱愛,陳俊宇揉雜三段不同自編音樂之音檔,譜寫一首名為《愛之歌》的作品,作為對藝術最誠摯的告白。儘管他將自己驅趕到無可遁逃處,讓自己赤裸、筋疲力竭地成為他的藝術,甚至無法在瀕死中體驗狂喜,他依舊無法割捨對藝術的熱愛。也許不再是狂野地刳肝瀝膽的示愛,而化為長情且溫潤的表白。他在這段面對自我的路途中,感受到己就像是一位裁縫師。不斷地替自己編織另一件獨屬於他的「國王的新衣」。再度把自己驅趕到退無可退的境地,展示生活中依舊赤裸的陳俊宇。
註1 詳見:喬治.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情色論,賴守正譯(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24)。
註2 Georges Bataille, Théorie de la religion (Paris: Gallimard, 1974), accessed January 10, 2025, p49.
註3 桑塔格以影像討論展示暴力、苦難或對身體侵犯的影像,可能會引發觀眾的獵奇心態或快感,這種反應在某種程度上與情色觀看類似。詳見蘇珊.桑塔格,《論攝影》,黃燦然譯(臺北:麥田,2022);蘇珊.桑塔格,《旁觀他人之痛苦》,陳耀成譯(臺北:麥田,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