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肺炎今年重創全球,徹底翻轉人們各項生活常規,在藝術文化領域上,封城、邊境管制等政策同樣也推動著藝術機制與館舍的數位轉向,以因應實體展演空間關閉、展覽計畫延期、人員支出裁減、募款與市場交易夾縫中求生存等時下劇變。眼看疫情一波皆一波持續延燒,相關從業人員皆在這幾個月來,被迫正視這樣的新現實,對既有框架進行反省與叩問。在這樣的歷史時刻中,《今藝術&投資》八月號(335期)特別企劃了專題,從美術館的「體質」進行初步健檢,省思其本質問題與未來轉型可能;英國倫敦蛇形美術館(Serpentine Gallery)同樣在上個月發布了第一份《未来藝術生態系統》(Future Art Ecosystems)年度研究報告「藝術 X 先進技術」(Art x Advanced Technologies),從「基礎建置」(infrastructure)的觀點出發,探討近年熱議,尤在今年更顯攸關存亡的「技術」問題,為將來的重建與復甦,提供可能的指引。
2013年起啟用,尤建築師札哈.哈蒂(Zaha Hadid)設計的Serpentine Sackler Gallery。(© Serpentine Gallery)
美術館50週年「重返地球」
早在今年2月迎來成立50週年之際,蛇形美術館便誓言擔起更多的社會責任,以回應現下急迫的議題——氣候變遷,藝術總監奧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宣示,美術館將積極從傳統限制中脫胎換骨,跳脫有限的展覽模式與美術館展呈,開發更長期的專案,不論是線上的或實體的,皆須走出美術館所在之倫敦肯辛頓花園(Kensington Gardens),尋求擴延可能;另一方面,蛇形美術館也成為全球第一個聘請生態學專業策展人的當代藝術機構,將於今年共同策劃「第13屆上海雙年展」的露西婭.彼得羅尤斯蒂(Lucia Pietroiusti)即為該獨立長期計畫「總體生態學」(General Ecology)的主掌,望能透過公共計畫、出版、展演、廣播、講座、讀書會等共學媒介,推動藝術與環境保護主義的結合。該部門曾在2018至2019年主辦「魚的心智中的圓圈」(The Shape of a Circle in the Mind of a Fish)論壇,從河豚多被認為求偶的畫圓行動出發,將其視為一舞蹈創作,探討去人類中心的、跨物種的獨特意識。
當時美術館即預告,將在今夏(6月至9月)開啟名為「重返地球」(Back to Earth)的跨年度計畫,集結超過60位的藝術家、建築師、詩人、影像工作者、科學家、思想家與設計師等跨領域工作團隊,展開藝術主導的倡議。計畫名稱所昭告的,是重返多層次且複雜現實的「接地氣」態度,期許提出具體的改革措施與方案,回應環境危機;另一方面卻「離地」地遊走於線下與線上,結合公共計畫、出版、展覽,並透過官網、Podcast為平台開發共享資源。
參與「回到地球」計畫的美國藝術家茱蒂.芝加哥(Judy Chicago)2016年作品《擱淺,在終點:對死亡與滅絕的冥想》(Stranded, from The End: A Meditation on Death and Extinction)。(© Judy Chicago/Artists Rights Society (ARS), New York)
奧布里斯特在各場合中皆多次重申,蛇形美術館以梅茨格(Gustav Metzger)於2014年主策劃的「滅絕馬拉松:未來的視野」(Extinction Marathon: Visions of the Future)集結論壇、展演、放映的嘗試為指標,「重返地球」即是如此接續美術館對瀕臨絕種與滅絕物種、知識與慣習的長期關注。「滅絕馬拉松」其實已經是美術館的「馬拉松」系列的第九場,傳承美術館50年來持續打破邊界的傳統,這樣的思想馬拉松與生態學計畫將是蛇形美術館接下來的重點項目。不過,「重返地球」對美術館而言,絕非對過去50年的歡慶,而是呼朋引伴地,共同勾勒未來50、500、5000年的藍圖。
2014年「滅絕馬拉松」論壇現場。(攝影/Gilbert and George,© Benedict Johnson)
重返「藝術—科技」基礎建置:《未來藝術生態系統》研究報告
蛇形美術館近年的營運與積累,除了在內容上透過其對環境生態的研究關懷,標誌出清晰的定位,在形式上,也愈發跳脫了單一展覽邏輯,走出白盒子空間,多層次地結合各種實踐方法,且更重要地,藉各種計畫項目致力重整其基礎建置與社群網絡。而7月初所發布《未来藝術生態系統》研究報告,即可說是另一示範。
《未来藝術生態系統》以藝術的基礎建置為本,關注俗稱的「藝術產業」中,那些不可見的、支撐著藝術世界運形的後台工程。(© Serpentine Gallery)
《未来藝術生態系統》是蛇形美術館為藝術組織團體、工作者所整理的年度策略簡報。值得一提的是,研究框架有意識地遠離當代藝術論述,反而以藝術的基礎建置為本,關注俗稱的「藝術產業」中,那些不可見的、支撐著藝術世界運形的後台工程。簡報將其對外敞開,便是旨在對這些過程進行更為仔細地檢驗,並對藝術領域中既有或正崛起之基礎建置及開發途徑,進行分析與批判性的提問。如上所言,於此刻審視我們所承繼且長期視為理所當然的系統,乃至於對其重建與多方轉型,更顯其急迫之必要性;另外,美術館也與倫敦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共創「創意人工智能實驗室」(Creative AI Lab),並首先發布線上資料庫,介紹藝術與人工智能的各式軟體、研究等。兩者皆為美術館過去七年來對藝術與先進技術進行探索的成果。
「創意人工智能實驗室」推出ML/AI介面教學系列(ML/AI Interfaces Tutorial Series)。(© Trust, Berlin and Ricardo Saavedra)
首期「藝術 X 先進技術」與「匹敵策略」(Rival Strategy)協力完成,聚焦結合先進技術的基礎建置如何圍繞藝術實踐所生,並對藝術之於形塑未來科技的可能途徑進行查探。內涵美術館與多位藝術家合作的經驗談,如史戴爾(Hito Steyerl)、布萊德(James Bridle)、伊凡斯(Cécile B. Evans)、鄭曦然(Ian Cheng)、斯廷森(Jakob Kudsk Steensen)等,並將觸角持續對外延展,針對多位藝術家與專家學者進行訪談;透過這樣的爬梳,報告望能理出該類藝術實踐中的核心特質,藉此開展第二個命題「藝術 X 先進技術的基礎建置」(Infrastructure for AxAT),對此類創作所需之各類來自當代藝術世界之外的技術與裝備進行羅列;最終進入第三個命題「一場藝術產業革命的策略」(Strategies for an Art-Industrial Revolution),對初期發展中、未成熟的基礎建置,提供策略建言,望能見其對藝術產業產生更為廣泛的影響。
承襲蛇形美術館在各類實踐中常見的方法——提問,研究報告總結三個開放性問題:沒有實體展演空間的重要公共藝術機構將有其面貌?文化性機構如何填補現行科技產業中補助機制的不足,進一步支持科技發展?藝術與科技的交錯相融而生的大規模新措施,有無可能自現下所理解的藝術世界中劃分出岔口,脫離並自治,以創發自行的補助機制、機構與論述?美術館表示,三個提問皆指出了跨領域、跨層級的結構性挑戰與機會可能,實非單一機構單位或政府部門,更非單一行動者可解決之。故此研究報告力求發展共享的、長期的視域,尋覓多極的取徑方法,邀請大眾一同對其進行省思。
《未來藝術系統》研究報告中,針對應用科技與創新科技所做的示意圖。(© Serpentine Gallery)
參與本期《未来藝術生態系統》研究的美術館代表維克斯(Ben Vickers)與伊凡諾娃(Victoria Ivanova),也特別為這份161頁的報告統整出三個模組,幫助讀者初步認識研究的大方向。一為「藝術可作為科技部門的一個機會來源」:他們指出,科技部門早已為市場與收入考量,擴張至金融、健康照顧、教育等領域,若與文化領域進行整合,可被如何指望?尤其當面對公眾對科技技術為大公司商業利益所用,普遍愈發質疑之際,整合成功與否的關鍵或許便在於,公共藝術組織團體與藝術家能否在不或損及自身信譽的前提下,提出可行的策略,以利創作持續進行。
二為「富野心的大型藝術計畫能否速被直接引薦予付費公眾」:報告指認當藝術與科技產業結合,或將新生一重要的新角色,亦即堆疊而成的巨型藝術結構,比如可見垂直整合的集團愈發逐漸取代傳統藝術家工作室。創作規模究竟可否成為藝術組織與藝術家的追求目標呢?又,在這般新型分工與商業模組中,隨著更大的資本運作介入與規模尺度創生,藝術家如何維持好的藝術創作所具備的精緻與微妙細節?
三為「藝術是策略的與文化的資產」:長期以來,藝術領域始終拒絕影響力評估指標的檢視,因而減損了自身在國家與私人資助機制中,主動框取資源與實際履行可能。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刻,我們該如何保存並加強公共藝術領域的歷史價值?他們認為,倘若期待文化基礎建置轉型,新的、更為全面性的系統性衡量標準便亟待創發。通往21世紀健全的文化基礎建置,需對現有的假設、偏見與藝術系統提供更為誠實的質問。在這危急存亡之關頭,大家所需要的或許不只是藝文紓困,而更是對打掉重練的建置進行挹注。
《未來藝術系統》研究報告中,針對基礎建置投資與藝術產業策略的關係所做的示意圖。(© Serpentine Gallery)
自己的未來自己救
班克斯與伊凡諾娃強調,縱使先進技術已為藝術體驗另闢新徑,但當社會對藝術的資源挹注以及藝術世界對數位的適應程度,總是不及其他領域時,如我們所見,今日隨瘟疫而生,將數位單純視作實體的鏡像或暫時替代,已昭示了各種質量與參與度的風險與缺乏。他們問道,尤其當藝術上線得與Netflix、要塞英雄、動物森友會等共同競逐觀者的注意力時,若缺乏串聯共享的戰略思維,藝術能有何等勝算?
過去幾年,藝術領域中的新技術開發投資雖已迅速增加,卻從未若出現今天的這般契機,因疫情所及,而出現基礎建置的根本轉向以及「技術優先」的思考邏輯。他們疾呼,該研究報告並非一蹴可幾的萬靈丹,但當其他產業與局外人業已採取主動攻勢,汲汲營營地亟欲重新定義與重構藝術體系時,藝術生態系唯有正視必要的轉變與改造,藉由這些提問重估既有藝術領域中的基礎建置與平台,如何在此緊要關頭,定義出中期與長期的發展軌跡及潛力,方不會將想像的權力拱手讓人,任由他者決定了藝術的未來走向。
伊凡諾娃與維克斯另外針對藝術機構所進行的研究發展項目(Research & Development at the Art Institution)中的示意圖。(© Serpentine Galle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