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著這篇文章的此時,我在綠島。
這一趟,為的是看2025年的綠島人權藝術季,但也因為這篇書寫,回想起兩年前我擔任2023年綠島人權藝術季總策展人時所帶過的許多場導覽。
那些導覽對象大致上可以分成:一般大眾、藝術相關科系老師與學生,還有在藝術專業領域工作的朋友們。面對學院學生與老師和專業領域的朋友時,導覽內容相似,除了關於作品與展覽內容,還會花更多時間分享背後的研究,以及創作與策展工作的歷程、挑戰與轉折。很有趣的是,學院學生們的提問,幾乎都是關於創作者與作品的提問,關於概念與場域,關於媒材與呈現,關於藝術家如何與我合作。但專業領域的朋友,除了討論這樣處理困難主題的展要面對多少研究、溝通和協商,還會對於在這樣一個資源困難的小島,製作一個展覽,如何規劃與分工,得找來哪些專業人員,會面臨哪些困難與挑戰等這些面向特別有感。

如此不同的討論,其實很能反映學院與專業領域之間的距離。在累積不同類型工作經驗將近十年後去到學院,擔任美術系老師的十年間與大學生和研究生密切互動,我意識到今日學生與過去我作為美術系學生時心中對職涯想像的巨大差異。差異本來就是必然,畢竟距離我大學畢業已超過20年,那個時候根本不存在畢業後成為專職藝術家的想像。
但今日,臺灣藝術產業早已不同,而學生們的狀態也區分為好幾種,一是因蓬勃的藝術市場或越來越多的美術館、藝術季與展覽機會,設定目標成為全職創作者的學生;一是意識到今日產業中不同專業人員的需求,因而於在學期間便開始尋求各種實習與工作機會的學生;以及,對於生活現實感高過對於藝術追求,而將學院的畢業門檻視為階段性成果,畢業就離開這個領域的學生們。

培養藝術家的美術系
以上的分類,大概是從大二必修「藝術管理概論與實習」、大三選修「畫廊經營與藝術策劃」以及研究所「藝術職場實務」和「藝術管理與策劃組相關課程」的學生身上觀察得到的結果。
成為專任老師後,我發現系所課程架構可以看得出學院對於培養學生的目標是如何影響學院學生和業界的距離。顯然的,在大學階段,美術系以培養「藝術創作者」為主。我所任教的學校並不是特例,在不同學校的評圖、評審與課程,都可觀察到相似的狀態。美術系創作課程和歷史、理論與管理或職涯發展實務相關相關課程,比例差異極大。而仔細回想,這樣的課程結構,與我是大學生時選課經驗,相去不遠。

每一年,大二「藝術管理概論與實習」都有好幾個無法理解為什麼要修這門課的學生在期末課程評量中抱怨:為什麼想成為藝術家的自己要到展場實習,學習藝術持拿或展覽技術。我很理解他們的不理解,因為這些實務的知識與技術,距離他們藝術家的想像過於遙遠。修過這門課的學生的部分學生會在大四畢業展或甚至是有工作經驗後跟我說,他們終於知道這門課是多麼實用。每年,在大二的課程後,會繼續選修大三課程、對於展覽製作與規劃進行更深入的學習的學生大約是1/3到1/2,也通常是這樣的學生,會擔任全系師生美展與畢業聯展統籌執行團隊的任務。而其中更小部分的學生,會開始尋求藝術行政與展覽技術的工作機會,清楚認知畢業後,除了藝術家還有許多和這個產業相關的專業工作。
這些課程讓學生直接接觸且認識藝術產業的現實狀況,與他們大多數的創作課程十分不同。與其他學校的學生聊過後,我清楚這些課程是少見的,也甚至可能被認為不重要。畢竟,多數實務工作確實必須從做中學,充滿各種保護機制的學校實習場域和課堂上的操演難以帶給學生全然真實的經驗。然而,幾年下來,至少我的同事們會回饋我,許多這樣一路上學習並進入了研究所的學生,都確實地成為可直接執行專案的藝術行政與技術人員。然而儘管如此,當面臨課程結構討論,行政技術實務一類非創作亦非理論的課程,仍是難以受到同等的重視。而學生們,也持續地在各種創作課程中學習與發展他們對未來職涯的想像與探索。

藝術家的夥伴們
當然,也有可能是個人的工作經驗導致我相對重視整個產業工作人員之間合作分工的重要性。為了回應許多目標成為專職創作者的學生的理想,也是藉此面對這個觀察到的不平衡帶來的困惑,我在2022年於TKG+Project做了「那些年我們的藝術養成」一展,試圖透過八位不同世代、長期與耿畫廊合作、活躍於專業領域的藝術家,他們的訪談與展示,探索學生們心中專職藝術家的養成經歷和學院之間的關係。

以及在典藏雜誌2016年《為何我們逃不出過勞?藝術行政職災自救手冊》畢業季專題中寫了〈美術系的藝術家夢與藝術行政:從教育現場到專業建構〉一文後,一直想要做一個討論藝術產業工作現場狀態的展覽。醞釀了八年終於因為與王道銀行教育基金會合作,規劃了「支持系統:關於展覽策劃、製作及其相關的種種」這個主題,並於2025年策劃「作為夥伴的我們」,分別於東海大學藝術中心和王道銀行藝廊兩個場地同步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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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夥伴的我們」邀請了六位專業工作者,並請他們再邀請身邊的夥伴一同參展討論藝術產業的合作與分工。六位工作者從展覽技術人員、美術館教育推廣人員、民間策展公司、藝術基金會的行政人員、藝術雜誌編輯到藝術家工作室行政人員斜槓藝術家等不同身份。
藉由他們六人與他們再邀請的夥伴合作、連結、擴散討論,展覽探討的面向包含:藝術學院學生成為展覽技術人員的轉變歷程,美術館中容易被忽略的志工、警衛等角色,政府標案中甲方與乙方的階層與權力結構如何轉變為合作關係,行政人員對藝術的愛在逐步讓工作消磨掉後找回來,以及藝術行政人員如何在各種專業與斜槓身份中轉化和調適,並適時在與合作過程中找到調整自己身心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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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展覽的製作過程中,我有兩個印象極深的時刻,一是在行政人員的分享工作坊中,來自各城市、資歷深淺不一的參與者談著如何調整心態讓這個容易被忽略、工具化的角色不成為自我消磨與質疑的經驗。聽著大家分享,我對於從2016年至今似乎毫無進步的藝術行政勞動狀態感到無力。另一個則是在佈展過程中,我指著一袋看起來明顯是藥物的展示品,無知地問那是什麼作用的藥,而五位正在布展的年輕參展者異口同聲說「止痛藥」,並開始七嘴八舌描述著過勞與壓力大時嚇人的頭痛。稍長幾歲、現在身為主管階層的我,心中滿滿的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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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產業中的階層?
如何讓學生們意識到產業中並非唯有在主視覺上會露出的藝術家與策展人,並學會尊重與合作,是我課程中的重點。而「作為夥伴的我們」就像是這個核心關懷的現身說法,用看似個人的小敘事反映大環境的狀態。隨著一整年大二課程的規劃,學生被訓練看展覽時從看「作品」轉變為也要觀察「作品配置」、「展場人員」、「空間動線」、「燈光設計」、「木作油漆輸出」、甚至是「設備與收線」等面向。因為一個展覽,不是有藝術家及他們的作品,就能完成,還需要許許多多容易被忽略的專業角色。然而,一或兩堂課,難以抗衡藝術創作的魅力與光環,藝術行政或展覽技術這樣大家都需要的專業,仍帶有服務性質。他們的重要性、規劃和解決問題的能力甚至創造性,不僅容易被忽略,甚至經常被視為可替代的角色。

每一年,我都會詢問大二學生們未來志向,很有趣的是,每一年,明確希望成為專職創作者的人越來越少,而不確定未來方向的人越來越多。
而大三學生對於藝術行政或展覽技術等藝術家以外的專業會來主動詢問與尋求校外實習機會的人數雖然增加了,但更多的是不多想,專注於創作課,等到需要找工作時才開始面對行政工作或其他可能選項的學生。甚或是已經決定進到研究所學習策展與行政管理的學生,卻仍面對創作專長老師勸退、希望他研究所繼續學習創作。
在這樣的環境裡,與幾個開始有實務經驗的學生對話時,仍不時會感受到他們對於自己所學、所做之事不確定性。

然而,我忍不住困惑,在臺灣進入了第二波美術館熱潮的這個時代,培養藝術專業人才的學院,真的不需要讓學生們對於完整的藝術專業分工夥伴關係更了解、更重視、以及,培養不同專業的人才嗎?
在大二的課堂上,我總會直白地對學生說:美術系大學畢業生每年數千人,但,這個大環境不可能支持這麼多藝術家。除了藝術家、策展人、藝術史與理論研究者,我們還需要各種不同專業的技術與行政人員。
但若學院與大環境沒有建構起平衡支持系統的觀念,仍讓學生認為唯有這幾個角色才是重要的,那麼,這樣無論在學院或工作現場隱隱存在的階層狀態,恐怕就難以消除,我們──各方各面的藝術專業工作人員們──是不是也就會持續在逃不出過勞與消耗的狀態中循環呢?

美術系的十年觀察報告
綠島的這一趟旅行,是我換了新工作一年來第一次請假。
在美術系九年專任加上轉職後一年兼任的過渡期,一共十年,這期間,這個題目穿梭在我的課堂、文章、展覽或許許多多與不同對象的討論中。新工作,換了一個全然不同的場域,我成為了全職的中階藝術行政人員。不僅是工作型態不同,連與他人的互動狀態都完全改變了,像是銜接著過往從業界到學界的節奏又回到了業界,或許,也是給自己重新檢視與近身觀察的機會,繼續努力探討與創造一個更為平衡的環境。

延伸閱讀|藝術、紀念與面對創傷

蔡明君的策展計畫多半是根據場域或脈絡發展出特定的模式與方法,與合作對象以分享、討論、甚至挑戰的方式有著密切合作過程。現為東海大學美術系短期專任助理教授,持續進行當代藝術策展實踐與藝術創作。近三年的重要策展計畫包括「2019麻豆糖業大地藝術祭」、「綠洲」、「負育群帶聚落-文化部空總文化實驗室實驗建築計畫」、「推拿-侯俊明《身體圖》計畫」與「後植民計畫-社區生根創作」。